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陶太太道:「這就是我願和魏先生談的了。」說著,她將方桌子邊一把方椅子移正了,對主人坐著。她似乎今天是有意來談話的。魏端本取出一盒壓扁的紙煙,兩個指頭夾了一支彎曲著的煙出來,笑道:「陶太太吸一支嗎?我可是蹩腳煙。」

  她搖搖頭道:「賣煙的人不吸煙。若是賣煙的人也吸煙,幾個蠅頭小利,都讓自己吸煙吸掉了。」

  魏端本道:「仿佛陶太太以前是吸煙的。」

  她笑道:「為了賣紙煙,我就把煙戒了。不過我相信賣煙的人自己也吸煙,那就發了財了。」

  魏端本吸著紙煙,笑道:「我是垮臺了。我也願意知道人家有辦法的人,是怎樣垮臺的。」

  陶太太道:「詳細情形,我也是不大知道,只因他家的老媽子吳嫂,找到我家來了。那大概是李步祥老闆,告訴她的地點的,她倒不是找我。她是找……」說到這裡,陶太太感覺到被找的人,不好怎樣去稱呼。娟娟和小渝兒,正在屋子角上,圍了一把方凳子疊紙塊兒。她就指了兩個小孩子道:「那吳嫂來找他們的媽媽的。」

  魏端本問道:「她兩人怎麼會認識的呢?」

  陶太太笑道:「過去的事,你也不必追究,好在你們已經拆了夥了。過去娟娟的媽,是常到范先生那裡去賭錢的,所以她們認識。這吳嫂來找娟娟的媽,也不是別事,因為吳嫂也和范先生鬧翻了。范先生新近認識一個會跳舞的女人,叫著什麼東方曼麗的,同到成都去玩了一趟。回來之後,這個東方小姐,就住到范先生家裡去了。吳嫂是給范先生管家管慣了的,現在來了一位女主人,她怎樣受得了?和范先生爭吵了兩場,范先生倒還能容忍,東方小姐可把她開除了。她認識娟娟的母親,希望她能和她報仇。她以為你們還住在這裡,所以找到這裡來。我沒有告訴她田小姐住在哪裡,她倒是把范先生的情形,說得很多。她說范先生昨天得了金子打折扣兌現的消息,上午在外面亂跑。下午不跑了,在家裡一個人喝酒,喝得醺醺大醉。那個東方曼麗並不管他,出去看電影去了。她雖然是被開除了,天天還是到範家去的。」

  魏端本道:「這樣說來,這位范先生倒是內憂外患一齊來,那不管他了。陶太太提起了姓田的,我倒要托你一件事。她最近不知由什麼地方坐長途汽車回重慶。路過綦江的時候,看到了娟娟,她叫娟娟到重慶找她。我實在是願意把她忘記了,無奈這兩個孩子,日夜吵著要媽媽,我實在對付不了。她既叫孩子來找她,或者有什麼用意,請你去問問她看。」

  陶太太想了一想,笑著搖搖頭道:「她住在朱四奶奶那裡,我怎麼好去?不過我可以托那個吳嫂去,她不正要找她嗎?」

  魏端本道:「我倒不管哪位去,只要知道她的態度就行。」

  陶太太看看魏先生穿的一套灰布中山服,已洗得帶了白色。臉子黃瘦著,雖是平頭,那前部頭髮,也長到半寸長。這樣的人,還想那漂亮太太回頭,當然是夢想。不過作鄰居一場,自也願意在可能範圍內幫忙。

  她下午因在家裡作點瑣事,沒有出去擺煙攤子,這就決定索性不擺攤子了。和魏端本談了一會,就徑直到范寶華家來。拍了很久的門,才聽到門裡慢吞吞地有人問著:「哪一個。」

  陶太太道:「我姓陶,找范先生談話。」

  門開了正是老垘本人。他已不是平常收拾得那樣整齊。蓬著頭的分發,兩腮全露出胡樁子的黑影,唯其如此,也就看到兩腮的尖削,眼睛眶子大了,睜著眼睛看人。他上身只穿了件紗背心,一條拷綢褲子,全是皺紋,赤腳拖了一雙拖鞋,站在天井中間。

  陶太太還笑著向他客氣幾句。范寶華搓著手道:「陶太太,我們似乎沒有什麼債務關係吧?」

  陶太太呆了一呆,答不出來。他笑道:「這是我神經過敏,因為這兩天和我要債的太多了。你是從來不來的人,所以我認為你是來要債的。」

  她笑道:「我們窮得擺煙攤子,怎麼會有錢借給人,恐怕連借債都借不到呢。我是來和范先生談談的。」

  范寶華道:「那好極了。」說著,引了陶太太到客堂裡坐,自己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

  陶太太道:「吳嫂也不在家?」

  范寶華坐在她對面椅子拍了兩下腿,歎口氣道:「我什麼事都搞壞了。她辭工不幹了。不過她有時還來個半天,原因是我給的錢沒有給夠。」

  談到錢,說著又拍了一下腿道:「我完了。我沒有想到人倒黴黃金會變成銅。這幾個月,我押的是黃金孤丁,所有的錢,都做在黃金儲蓄上了。」

  陶太太道:「雖然打個六折兌現,據許多人說還是不會蝕本的。」

  范寶華搖了兩搖頭道:「那是普通的看法。像我們這類黃金投機商人,就不同了。我們把黃金儲蓄券拿到手,是送到銀行裡去抵押借款的。借了款,再作儲蓄。一張儲蓄券,套借個三次四次,滿不算回事。所以買五十兩黃金儲蓄,手裡剩著沒有套出去的最後一部分,不會有二十五兩,大部分是押在銀行裡的。銀行裡是十一分息,一兩黃金賺對倍的話,借五個月,利上加利,就把黃金折幹了。這個錢只能借兩三個月趕快把黃金儲蓄券賣了,還了債,可以弄回一部分黃金。」

  陶太太雖也是個生意經,但對於這個說法卻是完全不懂。只有望了他不作聲地笑著。范寶華道:「那也許你不懂,我簡單的告訴你吧。大概一兩黃金儲蓄押了款再去套買黃金,至多可以套出來八錢,另付一成的利錢,事實上是大一半資本,小一半借款,一兩黃金,可以變成一兩六七。若套第二次,照例減下去,就只能套五六錢,利錢也要加多,而且套做的日子不能過長,不然的話,套來的黃金,就賠到利息裡去了。現在黃金儲蓄券要打個六折,就一點也套不著了。套不著也事小,還得給銀行的利錢。銀行老闆,算盤比我們打得精。原來一兩黃金值三萬五的時候,他押借給你兩萬元。預備那一萬五算利錢。於今打六折,三六一萬八,五六三,一兩黃金儲蓄券,只值兩萬一千元了。他押借一個月,就把黃金儲蓄券全部充帳,也賠本了,他怎麼肯幹呢?」

  陶太太點點頭道:「這個算我懂了。可是黃金黑市,現在是七八萬啦。他有黃金儲蓄券在手上,還怕拿不回兩萬元的押款嗎?」

  范寶華道:「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黃金儲蓄券,要半年後才能兌現。此其一。六個月後,黃金六折兌現,就合八萬的黑市,也是六八四萬八。此其二。五個月的利息和複利,正好是對本翻個身,六個月呢,可就把四萬八全沖消了。萬一黑市跌了,銀行裡豈不要賠本?此其三。人家銀行營業,最怕是資金凍結。現在黃金儲蓄券一打六折,沒有人再收買了。銀行裡也沒法在這上面打主意。人家押在銀行裡的黃金儲蓄券,都只好鎖在保險箱子裡,完全凍結,此其四。」

  他這些話,算解釋得很明白,陶太太也聽懂了。她還沒有答覆呢,天井裡有人答道:「好極了,我要說的話,范先生都和我說了。」

  陶太太向外看時,進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穿藍夏布大褂,頭上倒是戴了一頂新草帽,手裡握著一支長旱煙袋。臉色黃黃的,尖著微有胡樁子的兩腮,像個大商店的老闆。范寶華笑著相迎道:「難得難得,賈經理親自光臨。」

  那人走了進來,老范就向陶太太介紹:「這是誠實銀行的賈經理。」

  賈經理見陶太太是中年婦女,穿件舊拷綢褂子,又沒有燙頭髮,只微微點了個頭。立刻回轉臉來向老範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比期,我們有點兒調動不過來。老兄的款子,我們有點不能勝任了,你幫點忙吧。」

  他說著,取下頭上的草帽,脫下大褂,露著短袖子汗褂。他就自行在椅子上坐下了。看那樣子,大有久坐不走之勢。

  范寶華倒是很客氣,給他送茶又送煙,賈經理將旱煙頭撐在地上,煙袋嘴含在口裡,半側了身子望著主人,嘴要動不動地吸著煙。范寶華坐在他對面,兩手搓了幾下,苦笑著道:「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事,黃金會變卦。事先一點準備沒有,把所有的錢都押在黃金這一寶上,於今變了卦,哪裡有錢去挽回這個頹勢。不得了的,也不是我一個人。」

  賈經理聽了這話,將腳在地面上一頓,皺了雙眉道:「老弟台,我們幫你忙,你不得了可連累了我們啦。」

  范寶華道:「一家銀行,在乎我這千兒八百萬的?」

  他道:「拿黃金儲蓄券抵押的,難道只你姓範的一人。朱四奶奶介紹來的就是一千多兩。此外的更不用說。我們凍結了兩億,這真要了命。」說著,他重重地在大腿上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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