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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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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黃金變了卦 魏端本流落到沿村賣唱,本來是很歡迎李步祥作個朋友。不料幾句話談過之後,他又談到買金子,而且要到淪陷區去買金子。魏端本對於買金子這件事,簡直是創巨痛深。這樣的朋友,還是躲開一點的好,不要又走入了魔道,所以他帶了兩個孩子,又另辟第二個碼頭了。 也許是他編的幾支歌很能引起人家的共鳴。他父子三人,每天所唱的錢,都能吃兩頓飯的。他順著公路,走一站遠一站,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綦江縣。這裡是個新興的工業區,而根本又是農業區,所以這個地方,生活程度,要比重慶便宜好幾倍。他既很能掙幾個錢,而且負擔也輕得多。他很有那個意思,由這裡賣唱到貴陽去。 有一天上午,魏端本帶了兩個孩子坐茶館。小娟娟要買水果吃,就給了她幾張票子讓她自己去買。去了十來分鐘,水果沒有買,她哭著回來了。魏端本迎著她問道:「怎麼著,你把錢弄丟了嗎?」 她舉著手上的票子道:「票子沒有丟。我看到了媽媽。我要媽媽。」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 魏端本道:「你看錯了人,你不要想她了,她不要我們的。」 娟娟道:「我沒有看錯,媽媽在汽車上叫我的。你去看嗎,她在那大汽車上。」說著,拖了他的手走。 魏端本道:「孩子你聽我的話,不要找她,我們這不過得很好嗎?」 娟娟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叫我回重慶去找她。我們去坐大汽車。」 她這樣一說,小渝兒也叫著要媽媽,同時也咧著嘴哭起來了。 魏端本的左手,是被女兒拖著的,他索性將右手牽了小渝兒,徑直就向娟娟指的地方走去。這裡前行不到五十步,就是汽車站,在車站的空場上,還停留著兩部客車,但車子是空的,娟娟拉著父親,繞了兩部客車,轉了兩個圈子,她將手揉著眼睛道:「媽媽走了。」 魏端本被孩子拉來的時候,心裡本也就想著,這時若是看到了田佩芳,倒是啼笑皆非,說什麼都不妥當,現在車子是空的,心裡倒落下一塊石頭。便向娟娟道:「我說你是看錯了人吧?她不要我們,我們又何必苦苦地去想她。」 他口裡這樣說著,兩隻眼睛,也是四處地掃射。 這時車站上有個力夫,也在空場上散步,就向他笑道:「剛才到重慶去的車子,是有一位女客扒在窗子上叫這小孩子的。你們這個小女孩叫她媽媽,她又不下車來,我們看著也是一件怪事。」 魏端本道:「果然有這件事。這部車子呢?」 力夫道:「開重慶了。你問這女孩,那位太太,不是叫她到重慶去找她嗎?」 魏端本順著向重慶去的公路看了一看,不免歎上一口氣。兩個小孩看著沒有車子,沒有人,自也不拉著父親找媽媽。 魏端本再三和著他們說好話,又買了水果給他們吃,才把他們帶回了寄住的小客店。可是由此一來,娟娟就要定了媽媽。雖然每日還可以出去賣唱,她一引起了心事,就要找媽媽了。 魏端本感到孩子想念得可憐,就把所積攢的錢,買了一張車票,帶著孩子回重慶。他自流浪以來,已經不大看報了。只是坐茶館的時候,聽了茶客們的議論。好在是勝利日近,倒不必像以前那樣擔心不會天亮。但有人談起報上的材料,他還是樂於向下聽的。他帶著兩個孩子在綦渝通車上的時候,恰好是機會極好,車子並不擁擠,兩個不買票的孩子,也共占著一個坐位。座上的旅客們,也是因車上疏落,情緒愉快,大家高談著新聞。事情是那樣不湊巧,議論的焦點,又觸到了黃金。 魏端本不要聽了,偏過頭去,看窗子外的風景。忽然聽到有個人重聲道:「這真是豈有此理,政府作事,也許這個樣子的嗎?」 回過頭來看時,座客中一個穿西服的人,手上捧了一張報看,臉色紅紅的,好像是很生氣。隔座的一位老先生問道:「有什麼不平的新聞?劉先生。」 那人道:「這是昨晚到的《重慶報》,上面登著,買得黃金儲蓄券的人,到期只能六折兌現。這玩笑開得太大了。」 那個老頭子聽了這話,立刻臉上變了顏色,睜了眼睛問道:「真有這話,請你借報給我看看。」 這穿西裝的歎口氣,將報遞了過去。 這位老者後身,有位坐客,早是半起了身子,瞪了雙眼,向報上看著。口裡念著新聞題目道:「財政部公佈,黃金儲券,六折兌現。」 他將手一拍椅子道:「真糟糕,賠大發了,賠到姥姥家去了。」 他是個中年人,穿了件對襟夏布短褂,三個口袋裡,全裝了東西,禿著一個光和尚頭,他說一口純粹的北方話,倒是個老實樣子。他猛可地這樣一失驚,倒把前座的老者,也嚇得身子一哆嗦。但是他受了黃金儲蓄六折兌現的刺激,已經沒有工夫,過問其他的事情,立刻在衣袋裡取出眼鏡,在鼻子上架起。 年老人看報,有這麼一個習慣,眼裡看報,口裡非念不可。他像老婆婆念佛似的,本來聲音不大,旁人是聽不到的,可是念到了半中間,故作驚人之筆,大聲念道:「自即日起,凡持有到期之黃金儲蓄券,一律六折兌與黃金,但僅儲蓄一兩者,免與折扣。」 他念到這裡,車座上又有一個人插嘴了,他道:「我活該倒黴。我換了四個金戒指,共是一兩掛零。共得了八萬元。自己再湊兩萬現鈔,定了二兩黃金儲蓄,滿以為一兩變二兩,這是個生意經,於今打六折,二六一兩二錢,還要四五個月以後才兌到現金。二萬元多買二錢金子,根本就蝕了本,再加上六個月的一分利錢,我太吃虧了。我太吃虧了。」 那老者放下了報,兩手取下了眼鏡,對這說話的看了一眼,淡笑道:「你老哥算便宜,一兩金子出,一兩金子進,不過不賺錢,那還罷了,有人變賣了東西來作生意的,有人借了錢來套金子的,那才是算不清的帳呢。」 他這幾句話,似乎引起同車人的心病,有好幾個人在唉聲歎氣。 大概這裡滿車的人只有魏端本一人聽了,心裡舒服,他想著:我姓魏的為了想發黃金的財,弄得這樣焦頭爛額。總以為倒黴就是我一個人。照著現在這樣子看起來,大概除了只作一兩黃金儲蓄的人,大家心裡都不大舒服,這倒是讓人心裡平穩一點。所以大家在車子裡談論黃金券六折兌現的消息,罵的罵,歎氣的歎氣,他倒是作了個隔岸觀火的人靜靜地坐了聽著。 由綦江到重慶,大半天的路程都讓座客消耗在批評金價的談話中。直到最後一站,才把討論黃金問題終止。魏端本心裡也就想著:當黃金漲價的日子,重慶來了一陣大風雨,大家都為了想發財而瘋狂,現在黃金六折兌現,大家又要為蝕本而瘋狂了。田佩芝迷戀的那些黃金客,都在失意中,也許她會有點覺悟。他這樣地揣想著,倒是很放心地又回到他那冷酒店後的吊樓上去。 因為他所租的那房子是四個月一付租金,人雖窮了,房子是預租下的,他還可以從容地住下。將近一個月沒有回來,屋子當然要打掃整理一下。自己只管在屋子裡收拾一切,就沒有理會到兩個孩子。這就聽到陶太太的聲音在外面笑了進來道:「好極了,魏先生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了。雖然孩子是曬黑了,可是身體長結實了,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這倒是讓人看了歡喜。」說著話,她牽了娟娟走進屋子來。 魏端本見她蓬著頭髮,腦後挽了個橫髻子,臉上黃黃的兩隻顴骨頂了起來,身上穿的一件舊藍綢的褂子,那年齡決不比抗戰時間還短,已是有許多灰白的斑紋透露了出來。尤其是她牽孩子的那只手,已略略泛出一片細的魚鱗紋了。便歎了口氣道:「陶太太你辛苦了。陶先生還沒有回來。」 陶太太道:「他不回來也好,我自食其力的,勉強可以吃飽,不打人家的主意,也沒有什麼焦心的事,晚上睡得很香,夢都不作一個。那些作黃金生意的人,前兩天聽到黃金儲蓄券要打折扣。買的期貨還要上稅,大家已急得像熱石頭上的螞蟻。昨天報上,正式公佈這消息,我看作金子買賣的人,還不是吊頸投河嗎?」 魏端本笑道:「也還不至於到這種樣子吧?」 陶太太道:「一點也不假。常常到我家賭錢的那位范寶華先生,他就垮了。」 魏端本聽了這話,竟是個熟人的消息,他就放下了桌子不去擦抹,坐在床沿上,望了陶太太道:「他很有辦法呀,怎麼他也會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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