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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六十六、失敗後的麻醉

  在勝利的前夕,億這個數目字,還是陌生的名詞,甚至一億是多少錢,還有人不能算得出來。這時賈經理說他在押款上,凍結了兩億。陶太太料著這是個無大不大的數目,不免翻了眼向他望著。賈經理繼續地向范寶華道:「老弟台,你不能不作表示,現在黃金上絲毫打不出主意。得在別的物資上打主意。你還有什麼貨沒有,希望你拿出來拋售一點。」

  范寶華道:「反正……反正……」

  他說著這話站起身來,兩手搓著,臉上泛出了苦笑,嘴角只是亂動。

  賈經理對陶太太看了一眼,心裡也就想著:這女人老看我幹什麼?我還有什麼毛病不成?范寶華也覺得有許多話要和賈經理說,當了陶太太的面,有些不便,這就向她笑道:「你是不是商量你那批貨要出手的事?」

  他說著話,可向她睜了眼望著。陶太太聽他這話,卻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可是看他全副眼神的注意,知道他是希望自己承認這句話的,於是向他含糊地點了兩點頭。

  范寶華道:「不要緊。雖然這些時候,百貨同煙都在看跌,可是真正要把日本人打出中國,那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現在貨物跌價,是心理作用,只要過上十天半個月,戰事並沒有特大的進展,物價還要回漲的。」

  賈經理在一旁聽到這話,心裡頗有所動,因為他想到合作生意的人,一定是穿著很樸素的。禁不住插嘴問道:「陶太太有什麼存貨?」

  范寶華道:「有點兒紗布。」

  賈經理急道:「那是好東西。若願意出手,我們可以商量商量,我路上有人要。」

  范寶華還想向下面說什麼。可是陶太太覺得范寶華這個謊撒得太沒有邊沿。笑道:「我還有點事。這買賣改日再談吧。」說著,就向外面走。范寶華也就隨在後面跟了出來。

  站在大門外,回頭看了一看,不見賈經理追出來,這才笑道:「陶太太,你特意到我這裡來,總有點什麼事要商量吧?」

  陶太太道:「我想和你們家吳嫂說兩句話,希望她到我家裡去一趟。」

  范寶華道:「也許我有事請你幫忙,這位賈經理逼我的錢,逼得太厲害。」

  陶太太道:「那是笑話。銀錢上……」

  她這句沒有說完,賈經理已經由大門裡出來了。范寶華頭也不回。他聽到了腳步響,就知道是債權人來了。立刻接了嘴道:「你放心。銀錢上決不能苟且,你的貨交出來了,我就交給你錢,我們貨款兩交,你有事請先回去吧,我們貨款兩交。」說著,他又催她走。

  陶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只好含糊地答應著走了。

  賈經理再邀著老範回到屋子裡去坐,先笑道:「那陶太太的貨,大概你有點股子吧?你若是能夠分幾包紗給我,我就把你的款子,再放長一個比期。這在老兄也是很合算的事。」

  范寶華道:「你幫我的忙,我一定幫你的忙,就是黃金儲蓄券這種東西,也各人看法不同。我們怕黃金價值向下垮,可是人家也有寶押冷門,趁這個時候,照低價收進的。只要夠得六萬一兩,我立刻拋出一二百兩,也就把你的錢還了。」

  賈經理皺了眉道:「那些海闊天空的事,我們全不必談,你還是說這批貨能不能賣給我一點吧。」

  范寶華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明天上午到你行裡去談吧。」

  賈經理道:「你若肯明天早上來找我,我請你吃早點。我行裡附近有個豆漿攤子,豆腐漿熬得非常的濃厚,有牛乳滋味。再買兩個燒餅,保證你吃得很滿意。」

  范寶華笑道:「銀行經理賞識的豆漿攤子,一定是不錯的。不過我明天也願意作個小東,請賈經理吃早點。我請的是廣東館子黃梅酒家。」

  賈經理笑道:「范老闆自然是大手筆,我就奉陪一次吧。時間是幾點?」

  范寶華就約定了八點鐘。賈經理看他這情形,似乎不是推諉。又說了一陣商業銀行的困難,方才告辭而去。

  范寶華對於賈經理所說的話,腦筋裡先盤旋了一陣,然後拿了一張紙一支鉛筆,伏在桌子上作了一陣筆算。最後他將鉛筆向桌上一丟,口裡大喊著道:「完了完了!」

  在這重疊的喊聲中,李步祥在天井裡插言道:「真是完了。」

  他上身只穿了件紗背心,光著兩隻大胖手臂,夾了中山服在肋下,手上搖了把黑紙扇,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他站在屋子中間,將扇子搖了兩下,又倏地收了起來。收了之後,唰的一聲,又把扇子打開來,在胸面前亂扇著。

  范寶華道:「你有什麼不得了。你大概前後買了四十兩黃金儲蓄券,後來押掉二十兩,又套回十二兩,共是五十二兩。打六折,你還有三十一兩。還二十兩的債。」

  李步祥道:「不用說,還有十一兩,就算我的黃金儲蓄券,全是二萬一兩買的,五十一兩,也得血本一百零二萬,再加上幾個月的利錢,怕不合一百好幾十萬。十一兩金子兌換到手,能撈回這些個錢嗎?何況我有三萬五買進的一大牛,這簡直賠得不像話了。我還有個大漏洞……前些時陳夥計約我闖過封鎖錢,到淪陷區去套金子。我把手上存的,三十兩黃金儲蓄券,又抵押掉了,變了現鈔。天天說要走,天天走不成,現鈔又不敢存比期,還放在押款的銀行裡,預備隨時拿走。三十兩金券,押了一百萬元,真不算少,我得意之至。原來是三萬五買的,本錢只合一百零五萬罷了。好了,一宣佈打六折,變成了十八兩。就算照新官價五萬計算,一五得五,五八四,共九十萬,也蝕血本一十五萬。九十萬金本,就差押款十萬,半個多月利錢,又是十萬。銀行裡拿著我那金券越久越蝕本,我存的款子,自然不許提。今天下午我去交涉,要我再補還他們二十多萬,才可以取回儲券。不然,黃金儲蓄券他們留下,讓我提八十萬元了事。三十兩黃金,變成八十萬元法幣,你說慘不慘?而且我這個錢是湊合來的。有的是三萬五萬借來的,有的是賣掉一些貨的錢。借的錢要付利息,賣貨的錢,也當算子金。八十萬元,經得幾回這樣重利盤剝?我怎麼不完?」

  范寶華苦笑著道:「我比你戲法翻得更凶。我又怎麼不完。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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