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這樣經過了一日的拜訪,並無所得,當晚在黃角椏鎮市上投宿,苦悶淒涼地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來。恐怕去拜訪朋友不合宜,勉強地在茶館裡坐著喝早茶,同時,也買些粗點當早飯。這茶飯去菜市不遠,眼看到提籃買菜的,倒有一半是人家的主婦,這自然還是下江作風。他就聯帶地想起一件事,太太的賭友住在黃角椏的不少人裡面很有幾位是保持下江主婦作風的。可能她們今天也會來。那麼,遇到了她們其中的一個,就可以向她打聽太太的消息了。

  這樣想著,就對了街上來往的行人格外注意。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當他注意到十五分鐘以後,看到那位常邀太太賭錢的羅太太,提了一隻菜籃子由茶館門前經過,這就在茶座前站了起來,點著頭叫了聲羅太太。她和魏端本也相當地熟,而且也知道他已是吃過官司的人,很吃驚地呀了一聲道:「魏先生今天也到這裡來了?太太同來的嗎?」

  魏端本道:「她前兩天來過的。」說著話,他也就走出茶館來。

  羅太太道:「她來過了嗎?我並沒有看到過她呀。我聽到說她到成都去了。」

  魏端本無意中聽了這個消息,倒像是兜胸被人打了一拳。這就呆了一呆,若笑著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羅太太多少知道他們夫妻之間的一點情形,立刻將話扯了開來。笑道:「魏先生,你知道我家的地點嗎?請到我家去坐坐。」

  魏端本道:「好的,回頭我去拜訪。」

  其實,他並不知道羅公館在哪裡。

  眼望著羅太太點頭走了,他回到茶座上呆想了一會,暗下喊著:「這我才明白,原來田佩芝到成都去了。這也不必在南岸胡尋找些什麼,還是自回重慶去作自己前途的打算。這位抗戰夫人早就有高飛別枝的意思,女人的心已經變了,留戀也無濟於事,只要自己發個千兒八百萬的財,怕她不會回來。所可惜的是自己兩個孩子,隨著這個慕虛榮的青年母親,知道他們將來會流落到什麼人手上去。嗐!人窮不得。」

  隨了他這一聲驚歎,口裡不免喊出來,同時,將手在桌沿上拍了一下。凡是來坐早茶館的人,在這鄉鎮上大多數是有事接洽,或趕生意做的。只有魏先生單獨地起早坐茶館無所事事,他已經令人注意。他這時伸手將桌子一拍,實在是個奇異的行動,大家全回過頭來向他望著。他也覺得這些行動,自己是有些失態,便付了茶資匆匆地走了。

  他獨自地走著路,心裡也就不斷的思忖藉以解除著自己的苦悶。他忽然聽到路前面有操川語的婦人聲,還帶了很濃重的江蘇音,很像是自己太太說話。抬頭看時,前面果有三個婦人走路。雖然那後影都不像自己的太太,但他不放心,直等趕上前面分別地看著,果然不是自己的太太,方才罷休。

  他在過渡輪的時候,買的是後艙票。他看到有個女子走向前艙,非常地像自己的太太。後艙是二等票,前面有木柵欄著,後艙人是不許可向前艙去的。他隔了木柵,只管伸了頭向前艙去張望著。當這輪船靠了碼頭的時候,前後艙分著兩個艙口上岸,魏端本急於要截獲自己的太太,他就搶著跑到人的前面去。跳板只有兩尺多寬,兩個排著走,是不能再讓路的了。他急於要向前,就橫側了身子,作螃蟹式的走路。在雙行隊伍的人陣上,沿著邊抄上了前。上岸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都瞪了大眼向他望著。但他並不顧忌,上了岸之後,一馬當先,就跑到石坡子口上站定,對於上岸的任何一個人,都極力地注意看。

  在上岸的人群中,他發現了三個婦人略微有點兒像自己的太太,睜了大眼望著。可是不必走到面前,又發現自己所猜的是差之太遠了。站在登岸的長石坡上,自己很是發呆了一陣。心想,自己為什麼這樣神經過敏。太太把坐牢的丈夫丟了,而出監的丈夫,就時刻不忘逃走的太太。

  他呆站著望了那滾滾而去的一江黃水。那黃水的下游,是故鄉所在,故鄉那個原配的太太,每次來信,帶了兩個孩子,在接近戰場的地方,掙扎著生命的延長,希望一個團圓的日子。無論怎麼樣,那個原配的太太是大可欽佩的。他這樣地想著,越覺得自己的辦法不對,這也就不必再去想田佩芝了。

  他回想到餘進取約他到歌樂山去當名小雇員,倒還是條很好的路子,當天晚上就去茶館裡去候他,偏是計劃錯了,他這天並不曾來。過了三天,也沒有見著。自己守著那個只有家具,沒有細軟,沒有柴米的空殼家庭,實在感到無味,而自己身上的零碎錢,也就花費得快完了。終日向親友去借貸,也不是辦法,於是自下了個決心,向歌樂山找余先生去。好在余先生那個機關,總不難找。他鎖上了房門,並向冷酒店裡老闆重托了照應家,然後用著輕鬆的情緒,開著輕鬆的步子,向長途汽車站走去。

  這個汽車站,總攬著重慶西北郊的樞紐,所有短程的公共汽車,都由這裡開出去。在那車廠子裡,成列的擺著客車,有的正上著客,有的卻是空停在那裡的。車站賣票處,正排列著輪班買票的隊伍。在購票的窗戶外面,人像堆疊在地面上似的,大家在頭頂上伸出手來,向賣票窗裡搶著送鈔票。魏端本看看這情形,要向前去買票是不可能的,而且賣票處有好幾個窗戶眼,也不知道哪個窗戶眼是賣歌樂山的票。

  他被擁擠著在人堆的後面,正自躊躇著,不知向哪裡去好,也就在這時,聽到身後有人叫人力車子,那聲音非常像自己太太說話。趕緊回頭看時,也沒有什麼跡象。他自己也就警戒自己,為什麼神經這樣緊張?風吹草動都翻,自己太太有關係,那也徒然增加自己的煩惱,於是又向前兩步擠到人堆縫裡去,接著又聽到有人道:「柴家巷和人拍賣行。」

  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決計是自己太太的聲音。

  剛才回頭看時有一輛由歌樂山開來的車子,剛剛到站才有兩三個人下車。當時只注意到站上原來的人,卻沒有注意上下車的人,也許是太太沒有下車,就在車子上叫人力車的。這樣想著,立刻回轉身來向車廠子外看了去,果然是自己的太太,坐在一輛人力車上。因為車站外就是一段下坡的馬路,人力車順了下坡的路走去,非常地快,只遙遠地看到太太回轉雪白泛紅的臉子,向車站看上了一眼,車站上人多,她未必看見了丈夫。

  抬起手來,向馬路那邊連連地招了幾招,大聲叫著佩芝,可是他太太就只回頭看了一次,並不曾再回過頭。他就想著:太太回到了重慶,總要回家,到家裡去等著她吧。鑰匙在自己身上,太太回去開不了門,還得把她關在房門外頭呢,想時,不再猶豫了,一口氣就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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