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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五十、有家不歸

  魏端本迷了一陣子黃金,絲毫好處沒有得著,倒坐了二十多天的看守所。他對於黃金生意,雖然不能完全拋開,但他也有了點疑心,覺得這注人人所看得到的財,不是人人所能得到的,可是他的朋友,卻不斷地給他一種鼓勵。第一是陶伯笙太太,她說要另想辦法。第二是劉科長,他說以後不受什麼拘束,脫了褲子去賣,也要作黃金生意。第三就是這位坐茶館的余進取先生了。他不用人家提,自言自語地要作黃金生意。這是第二次見面,就兩次聽到他發表黃金官價要提高。

  魏先生心裡自想著,全重慶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發生了黃金病。若說這事情是不可靠的,難道這些作黃金的人都是傻子?他心裡立刻發生了許多問題,所以沒有答覆餘進取的問話。然而余先生提起了黃金,卻不願終止話鋒,他望了魏端本笑道:「魏先生,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有考慮的價值嗎?」

  魏端本被他直接地問著,這就不好意思不答覆。因道:「只要是不犯法的事,我們什麼都可以做。」

  餘進取笑著搖搖頭道:「這話還是很費解釋的。犯法不犯法,那都是主觀的。有些事情,我們認為不犯法,偏偏是犯法的。我們認為應當犯法,而實際上是絕對無罪。再說,這個年月,誰要奉公守法,誰就倒黴。我們不必向大處遠處說,就說在公共汽車上買車票吧。奉公守法的人最是吃虧,不守法的人,可以買得到票,上了車,可以找著座位。那守法的人,十回總有五回坐不上車吧?我是三天兩天,就跑歌樂山的人,我原來是排班按次序買票,常常被擠掉,後來和車站上的人混熟了,偶然還送點小禮,彼此有交情了,根本不必排班,就可以買到票。有了票,當然可以先上車,也就每次有座位,這樣五六十公里的長途,在人堆裡擠在車上站著,你想那是什麼滋味?那就是守法者的報酬。」

  魏端本坐在茶館裡,不願和他談法律,也不願和他談黃金。因他提到歌樂山,便道:「那裡是個大建設區了。現在街市像個樣子了吧?」

  餘進取道:「街市倒談不上,百十來家矮屋子在公路兩邊夾立著,無非是些小茶館小吃食宿。有錢的人,到處蓋著別墅,可並不在街上。上等別墅不但是建築好,由公路上引了支路,汽車可以坐到家裡去。你想國難和那些超等華人有什麼關係?」

  魏端本道:「但不知這些闊人在鄉下作些什麼娛樂。他們能夠遊山玩水,甘守寂寞嗎?」

  餘進取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們有的是交通工具的便利,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進城,耽誤不了他們的興致。若是不進城,鄉下也有娛樂,尤其是賭錢,比城裡自在得多,既不怕憲警干涉,而且環境清幽,可以聚精會神的賭。天晴還罷了,若是陰雨天,幾乎家家有賭。」

  魏端本笑道:「到了霧季,重慶難得有晴天。」

  餘進取笑道:「那還用說嗎?就是難得有一家不賭。這倒也不必管人家,世界就是一個大賭場,不過賭的手法不同而已。你以為希特勒那不是賭?」

  魏端本坐的對面,就是一根直柱。直柱上貼了張紅紙條,楷書四個大字,「莫談國事」。他對那紙條看了看,又覺得要把話扯開來,歎口氣道:「談到賭,我是傷心之極。」

  餘進取笑道:「你老哥在賭上翻過大筋斗的?」

  他搖搖頭道:「我不但不賭,而且任何一門賭,我全不會。我的傷心,是為了別人賭,也不必詳細說了。」說畢,昂著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餘進取聽了這話,就料定他太太是一位賭迷,這事可不便追著問人家。於是在身上掏出那黃河牌的紙煙,向魏端本敬著。他笑道:「我又吸你的煙。」

  餘進取笑道:「我還是那句話,茶煙不分家,來一支,來一支。」說時,他搖撼著紙煙盒子,將煙支搖了出來。同時,另一隻手在制服衣袋裡掏出火柴盒子,向桌子對面扔了來。笑道:「來吧,我們雖是只同坐過兩次茶館,據我看來,可以算得是同志了。」

  魏端本看他雖一樣地好財,倒還不失為個爽直人,這就含笑點著頭,把那紙煙接過來吸了。

  兩人對坐著吸煙,約莫有四五分鐘都沒有說話。餘進取偷眼看了看他的臉色,見他兩道眉頭子,還不免緊蹙到一處,這就向他帶了笑問道:「魏先生府上離著這裡不遠吧?」

  魏端本噴著煙歎了口氣道:「有家等於無家吧?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家裡的事,全歸我一人做。我不回家,也就不必舉火,省了多少事,所以我專門在外面打遊擊。」

  餘進取拍了桌沿,作個贊成的樣子,笑道:「這就很好哇。我也是太太在家鄉沒來,減輕了罪過不少。別個公教人員單身在重慶,多半是不甘寂寞。可是我就不怎麼樣,如其不然,我能夠今天在重慶,明天有歌樂山嗎?魏先生哪天有工夫,也到歌樂山去玩玩?我可以小小的招待。」

  魏端本淡淡地一笑道:「你看我是個有心情遊山玩水的人嗎?但是,我並沒有工作,我現在是個失了業,又失了靈魂的人。」

  餘進取越聽他的話,越覺得他是有不可告人之隱,雖不便問,倒表示著無限的同情,想了一想道:「老兄若是因暫時失業而感到無聊,我倒可以幫個小忙,我們那機關,現在要找幾個雇員抄寫大批文件,除了供膳宿而外,還給點小費。這項工作,雖不能救你的窮,可是找點事情作,也可以和你解解悶。」

  魏端本道:「工作地點在歌樂山吧?城裡實在讓我住得煩膩了,下鄉去休息兩個月也好。這幾天我還有點事情要作,等我把這事情作完了,我就來和余先生商量。」

  餘進取昂頭想了一想,點了下巴頦道:「我若在城裡,每日晚上,准在這茶館子裡喝茶,你到這裡來找我吧。」

  魏端本聽了這話,心裡比較是得著安慰,倒是很高興地喝完了這回茶。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裡,獨自在臥室裡想了兩小時,也就有了個決心。次日一早起來,把所有的零錢都揣在身上,這就過江向南岸走去。南岸第一個大疏建區是黃角椏,連三年不見面的親友都算在內,大概有十來家,他並不問路之遠近,每家都去拜會了一下。他原來是有許多話要問人家,可是他見到人之後,卻問不出來,只是說些許久不見,近來生活越高的閒話。可是他的話雖說不出來。在大家不談他的太太,或者不反問他的太太好嗎,這就知道他太太並沒有到這裡來,那也就不必去打聽,以免反而露出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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