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冷酒店裡老板正站在屋簷下,看到他匆匆跑回來,就笑問道:「魏先生不是下鄉嗎?」

  他站著喘了兩口氣,望了他道:「我太太沒有回來?」

  老闆道:「沒有看見她回來。」

  魏端本還怕冷酒店老闆的言語不可靠,還是穿過店堂,到後面去看看。果然,兩間房門,還是自己鎖著的原封未動。

  他想著太太也許到廚房裡去了,又向那個昏暗的空巷子裡張望一下。這廚房裡爐灶好多天沒有生火,全巷子是冷冰冰的。人影子也沒有,倒是有兩隻尺多長的耗子,在冷灶上逡巡,看到人來,拋梭似地逃走,把灶上一隻破碗沖到地面,打了個粉碎。魏先生在這兩隻老鼠身上,證明了太太的確沒有回來。他轉念一想,她是把鑰匙留在陶家的,也許她在陶家等著我吧?於是抱著第二次希望,又走到隔壁陶家去。

  那位陶伯笙太太,提了一籃子菜,也正自向家裡走。她沒有等魏端本開口,先就笑道:「太太是昨晚上回來的嗎?怎麼這樣一早就出去了?」

  魏端本道:「你在哪裡看到她的,看錯人了吧?」

  陶太太笑道:「我們還說了話呢?怎麼會看錯了人呢?」

  她並不曾對魏端本的問話怎樣注意,交代過也就進家去了。

  魏端本站在店鋪屋簷下,不由得心房連跳了幾下。她回到了重慶,並不回家,也沒有帶孩子,向哪裡去了?而且她回頭一看時,見她胭脂粉塗抹得很濃,身上又穿的是花綢衣服,可說是盛裝,她又是由哪裡來?聽到叫車子是向人和拍賣行去,她發了財了,到拍賣行裡收買東西去了,彼此拆夥,也不要緊,但為了那兩個孩子,總也要交代個清楚,時間不算太久,就迫到拍賣行去看看,無論她態度如何,總也可以水落石出。他這樣想著立刻開快了步子,就向柴家巷走了去。

  事情是那樣的不巧,當魏先生看到人和拍賣行大門,相距還有五十步之遙,就見一個女人穿了寶藍底子帶花點子的綢衫,肩上掛了一只有寬帶子的手皮包,登上一部漂亮的人力車,拉著飛跑地走了。那個女人,正是自己的太太。他高喊著佩芝佩芝,又抬起手來,向前面亂招著,可是那輛車子,是徑直地去了,絲毫沒有反響。

  魏端本看那車子跑著,並不是回家的路,若是跟著後面跑,在繁華的大街上未免不像樣子。他慢慢地移步向前,且到拍賣行裡去探聽著,於是放從容了步子,走進大門去。這是最大的一家拍賣行,店堂裡玻璃櫃子,縱橫交錯的排列著。重慶所謂拍賣行,根本不符,它只是一種新舊物品寄售所,店老闆無須費什麼本錢,可以在每項賣出去的東西上得著百分之五到十的傭金。所以由東家到店員,都是相當闊綽的。

  魏端本走進店門去,首先遇到了一位穿西服的店員,年紀輕輕的,臉子雪白,頭髮梳得很光,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很像是個公子哥兒。魏端本先向他點了頭,然後笑道:「請問,剛才來的這位小姐,買了什麼去了?」

  那店員翻了眼睛向他望著,見他穿了灰布制服,臉上又是全副黴氣,便道:「你問這事幹什麼?那是你家主人的小姐嗎?」

  魏端本聽著,心想,好哇,我變成了太太的奴隸了。可是身上這一份穿著和太太那份穿著一比,也無怪人家認為有主奴之分。便笑道:「確是我主人的小姐。主人囑我來找小姐回去的。」說到這裡櫃檯裡又出來一位穿西服的人,年紀大些,態度也穩重些,就向魏端本道:「你們這位小姐姓田,我們認得她的。她常常到我們這裡來賣東西。前幾天她在手上脫下一枚鑽石戒指,在我們這裡寄賣,昨天才賣出去。今天她來拿錢了。買主也是我們熟人,是永康公司的經理太太。你們公館若要收回去的話,照原價贖回,那並沒有問題。」

  魏端本明白了,拍賣行老闆,把自己當了奉主人來追贓的聽差。笑道:「那是小姐自己的東西,她賣了就賣了吧。主人有事要她回去。不知道她向哪裡去了。」

  那年紀大的店員向年紀輕的店員問道:「田小姐不是不要支票,她說要帶現鈔趕回歌樂山嗎?」

  年輕店員點了兩點頭。那店員道:「你要尋你們小姐,快上長途汽車站去,搭公共汽車,並沒有那樣便利,你趕快去,還見得著她,不過你家小姐脾氣不大好,我是知道的,你仔細一點,不要跑了去碰她的釘子。」

  魏端本聽到這些話,雖然是胸中倒抽幾口涼氣,可是自己這一身穿著,十分的簡陋,那是無法和人家辯論的。倒是由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田佩芝的行為,是十分的可疑,必須趕快去找著她,好揭破這個啞謎。這樣地想了,開快了步子,又再跑回汽車站去。

  究竟他來回地跑了兩次,有點兒吃力,步伐慢慢地走緩了。到了車站,他是先奔候車的那個瓦棚子裡去。這裡有幾張長椅子,上面坐滿了的人,並不見自己的太太,再跑到外面空場子來,坐著站著的人,紛紛擾擾,也看不出太太在哪裡。他想著那店友的話,也未必可靠,這就背了兩手,在人堆裡來回地走著。

  約莫是五六分鐘,他被那汽車哄咚哄咚的引擎所驚動,猛然抬頭,看到有輛公共汽車,上滿了客,已經把車門關起來了。看那樣子,車子馬上就要開走。車門邊掛了一塊木牌子,上寫五個字,開往歌樂山。他猛然想起,也許她已坐上車子去了吧?於是兩隻腳也不用指揮,就奔到了汽車邊。這回算是巧遇,正好車窗裡有個女子頭伸了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太太。他大聲地叫了一句道:「佩芝,你怎麼不回家?又到哪裡去?」

  魏太太沒有想到上了汽車還可以遇到丈夫,四目相視,要躲是躲不了的。紅了臉道:「我……我……我到朋友那裡去有點事情商量,馬上就回來。」

  魏端本道:「有什麼事呢?還比自己家裡的事更重要嗎?你下車吧。」

  魏太太沒有答言,車子已經開動著走了。

  魏端本站在車子外邊,跟著車子跑了幾步,而魏太太已是把頭縮到車子裡去了。他追著問道:「佩芝,我們的孩子怎麼樣了?孩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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