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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魏端本道:「她沒有提到我太太?」

  夥計道:「她沒有和我說話,我不曉得。」

  魏端本追到大門口兩頭望望,這還是宿霧初收,太陽沒出的早市,街上很少來往行人。一目了然,看不到楊嫂,也看不到家中人,這樣看起來,楊嫂原是不知道主人回了家,才回來的,看到了主人,她卻嚇跑了,那麼,自己太太,是個什麼態度呢?

  洗過了手臉,向隔壁陶太太家去打聽,正好她不在家,只有兩個孩子收拾書包,正打算上學去。因問他:「媽媽呢?」

  大孩子說:「爸爸好幾天沒有回來,媽媽找爸爸去了。」

  魏端本驚著這事頗有點巧合,一個不見了太太,一個不見了先生,那也不必多問了,身體是恢復了自由,手上卻沒有了錢用,事是由司長那裡起,現在想到機關裡去恢復職務,那是不可能,但司長總要想點法子來幫助。於是就徑奔司長公館裡去。

  他還記得司長招待的那間客室,為了不讓司長拒絕接見,徑直上樓,就叩那客室之門,心裡已通盤籌劃了一肚子的話,於今是一品老百姓,不怕什麼上司不上司,為了司長想發黃金財,職業是丟了,名譽是損壞了,而太太孩子也不見了,司長若不想點辦法,那只有以性命相拼。他覺得這個撒賴的手段,是可以找出一點出路的,然而,不用他叩那客室之門,根本是開的,裡面空洞洞的,就剩了張桌子歪擺著,就是上次招待吃飯的那個年輕女傭人,蓬著頭穿了件舊布大褂,周身的灰塵。

  她手提了只網籃,滿滿的裝著破舊的東西,要向外走。她自認得魏端本,先道:「你來找司長來了?條了(逃了)坐飛機上雲南了。」

  他怔了一怔道:「真的?」

  她道:「朗個不真?你看嗎,這個家都空了。」

  魏端本點點頭道:「好!還是司長有辦法。昨天下午,劉科長來了嗎?」

  她還沒有答應,卻有人接言道:「我今天才來,你來得比我還早。」說著話進來的,正是那劉科長。魏端本歎了口氣道:「好!他走了,剩下我們一對倒黴蛋。」

  劉科長走進屋子各處看看,回轉身來和魏端本握手,連連地搖撼了幾下,慘笑著道:「老弟台,不用埋怨,上當就這麼一回,我們不是為了想發點黃金財弄得坐牢嗎?作黃金並不犯法,只是為了我們這點老爺身份才犯法,現在我們都是老百姓,把褲子脫下來賣了,我也得作黃金,不久黃金就要提高到五萬以上,打鐵趁熱,要動手就是現在。」說時,他不握手,又連連地拍了魏端本肩膀。他好像有了什麼大覺悟一樣,交代完了,立刻就轉身出去。

  魏端本始終不曾回答他一句,只是看看那個女傭人在裡裡外外,收拾著司長帶不上飛機的東西。他心想:人與人之間,無所謂道義,有利就可以合作,司長走了,這位女傭人,還獨自留守在這裡,她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了。那末,反想到自己的太太,連自己的家也不要,那不就是為了家裡連破爛東西都沒有嗎?劉科長說的對,還是弄錢要緊,脫了褲子去賣,也得作黃金生意。他有了這個意思發生,重重地頓了一下腳,複走回家去。

  當然,這個家裡沒有人,究比那有個不管家的太太還要差些,不但什麼事都是自己動手,這張嘴也失去了作用,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無可奈何,還是出門去拜會朋友,順便也就打聽打聽太太和孩子的消息,但事情是很奇怪,沒有任何朋友知道田佩芝消息的,這些情形,給予了他幾分啟示,太太是拋棄著他走了。夫妻之間,每個月都要鬧幾回口頭離婚,田佩芝走了,也不足為怪,只是那兩個孩子,卻教他有些捨不得。

  他跑了一天,很失望地走回家去。他發現了早上出門,走得太匆促,房門並不曾倒鎖,這時到家,房門是開了。他心裡想著,難道床上那床破棉絮和那條舊褥子還有人要?他搶步走進屋子去看,東西並不曾失落一樣,床面前地板上,有件破棉襖,有條黃毛野狗睡在上面,屋子裡還添了一樣東西。那野狗見這屋子的主人來了,夾著尾巴,由桌子底下躥到門外去了。他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地道:「這叫時衰鬼弄人。」

  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欄杆,翻著眼向屋子四周看看,屋子裡自己已經收拾過了,屋子中間的方桌子是光光的,靠牆那張五屜桌,也是光光的,床頭邊大小兩口箱子都沒有了,留下擱箱子的兩個無面的方凳架子。屋子裡是比有小孩有太太乾淨得多了,可是沒有了桌上的茶杯飯碗,沒有了五屜桌上大瓶小盒那些化妝品,以及那面破鏡架子,這屋子裡越是簡單整潔,他越覺得有一種寂寞而又空虛的氣氛。同時,牆角下有兩個白木小凳子,那是兩個孩子坐著玩的。他想到了兩個孩子,好像兩個小影子,在那裡晃動。他心房連跳了幾下,坐不下去了,趕快掩上房門倒扣了,又跑上街來。

  他看到街兩邊的人行道上,來往地碰著走,他看到每一輛過去的公共汽車,擠得車門合不攏來,他覺得這一百二十萬人口的大重慶,是人人都在忙著,可是自己卻一點不忙,而且感到這條閑身子,簡直沒有地方去安頓,於是看看街上的動亂,他有點茫然。不知不覺地,隨了兩位在面前經過的人走去。

  走了二三十家店面,他忽然省悟過來:我失業了,我沒有事,向哪裡去?把可以看的朋友,今天也都拜訪完了,晚晌也不好意思去拜訪第二次。他想來想去地走著,最後想著,還是去坐茶館吧。立刻就向茶館走。

  這晚來得早一點,茶館裡的座位,比較稀鬆,其中有一位客人占著一張桌子的。和人並座喝茶,這是最理想的地方,他就徑走攏,跨了凳子坐下。原來坐著喝茶的人,正低了頭在看晚報。這時被新來的人驚動著抬起來頭,正是昨日新認識的余進取先生。他呀了一聲,站將起來,笑著連連的點頭道:「歡迎歡迎!魏先生又是一個人來喝茶?今天沒有帶燒餅來?」

  魏端本笑道:「我們也許是同志吧?我吃過了晚飯,所以沒有帶燒餅,可是余先生沒有例外,今天還帶著晚報。」

  他笑道:「你看我只是一位起碼的公務員不是?但是我對於國家大事,倒是時刻不能忘懷。我也希望能夠發財,有個安適的家,可以坐在自己的書桌上,開電燈看晚報,但也許那是戰後的事了。」

  他說畢,微微的歎了一聲,兩手捧起晚報來,向下看看。

  魏端本聽他這話音,好像他也是沒有家的,本來想跟著問他的,他已是低頭看報,也就自行捧了蓋碗喝茶。那余先生看著報,突然將手在桌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早就猜著是這個結果。黑市和官價相差得太多了,政府決不能永遠便宜儲蓄黃金的老百姓,到了一定的時期,官價一定要提高。據我的推測,三個月後,黃金的官價一定要超過十萬。這個日子,有錢買進黃金,還不失為一個發財的機會。」

  他先是看了報紙,後來就對了魏端本說,正是希望得一聲贊許之詞,可是魏端本心裡,就彆扭著想:怎麼處處都遇見談黃金生意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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