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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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端本打著個人的算盤,就是這樣以上茶館為宜。但電燈一來火,茶館裡就客滿,可能一張灰黑色的方桌子,圍著五六位茶客,而又可能是三組互不相識的。他走進一爿中等的茶館,二三十張桌子的店堂全是人影子,在不明亮的電燈光下擁擠著。他在人叢中站著,四周觀望了一下,只有靠柱子,跨了板凳,擠著坐下去。雖然這桌子三方,已經是坐了四個喝茶的人,但他們對於這新加入的同志,並不感到驚異,他們照舊各對了一碗茶談話。 魏端本趁著茶房來摻開水之便,要了一碗沱茶。先就著熱茶,一口氣把幾個燒餅吃了,這才輪到茶碗摻第三次開水的時候,慢慢地來欣賞沱茶的苦味。他對面坐了一位四十上下的同志,也是一套灰色中山服。不過料子好些,乃是西康出的粗嗶嘰。他小口袋上夾一支帶套子的鉛筆,還有一個薄薄的日記本。頭髮謝了頂,由額頭到腦門子上,如滑如鏡。他圓臉上紅紅的,隱藏了兩片絡腮鬍子的胡樁子,他也是單獨一個人,和另外三個茶客並不交言。他大口袋裡還收著兩份折疊了的晚報,而他面前那碗茶,掀開了蓋子並不怎樣的黃,似乎他在這裡已消磨了很久的時間了。 魏先生料著他也是一位公務員,但何以也是一人上茶館,卻不可解,難道也有一樣的境遇嗎?心裡如此想著,不免就多看了那人幾眼。那人因他相望,索性笑著點了個頭道:「一個人上茶館,無聊得很啊。」 魏端本道:「可不是。然而我是借了這碗沱茶,進我的晚餐,倒是省錢。重慶薪水階級論千論萬,而各種薪水階級的生活,倒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大概我們是最簡化的一種。」 那人因他說到我們兩字,有同情之意,就微微一笑。 魏端本感到無聊,在衣袋裡掏摸一陣,並無所獲,就站起來,四面望著。那人笑問道:「你先生要買紙煙嗎?買紙煙的幾個小販子今天和茶館老闆起了衝突,今天他們不來賣煙了。我這裡有幾支不好的煙,你先嘗一支怎麼樣?」說著,他已自衣服口袋裡,掏出一隻壓扁了的紙煙盒子。 魏端本坐下來,搖著手連說謝謝。那人倒不受他的謝謝,已經把一支煙遞了過來,向他笑道:「不必客氣,茶煙不分家。我這煙是起碼牌子黃河。俗言道得好,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吸紙煙的人到了降格到黃河牌的時候,那就不能再降等了,再降等就只有戒煙了。」 魏端本覺得這個人很有點風趣,接過他的煙支,就請問他的姓名。他在口袋裡拿出一疊二指寬的薄紙條,撕下一張送過來。這是抗戰期間的節約名片。魏端本接了這名片,就覺得這人還有相當交際的,因為交際不廣的人,根本就把名片省了。看那上面印著餘進取三個字,下注了「以字行」。上款的官銜,正是一個小機關的交際科的科長。這就笑道:「我一看余科長就是同志,果然不錯。我沒有名片,借你的鉛筆,我寫一寫名字吧。」 餘進取口袋裡鉛筆取出來,交給了他,他不曾考慮,就在那節約名片上,把真姓名寫下來,遞了過去。餘進取看到,不由得哦了一聲,魏端本道:「余科長,你知道嗎?」 他沉吟著道:「我在報上看到過的。也許是姓名相同吧?」 魏端本這就省悟過來了,自己鬧的這場黃金官司,報上必然是大登特登,今天剛出法院,還不知道社會上對自己的空氣,現在人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驚訝起來,想必這個貪污的名聲,已經傳佈得很普遍了。便向餘進取點了兩點頭道:「一點不錯,報上登的就是我。你先生看我這一身襤褸,可夠得上那一份罪名?至少我個人是個黑天冤枉。」 餘進取點點頭道:「你老兄很坦白,這年月,是非也不容易辨白,這是茶館裡,不必談了。」 他說著話時,向同桌的人看了看。另外三個人,雖然是買賣人的樣子,自然,他也就感到不談為妙。吸著煙,談了些閒話,那三位茶客先走了。 魏端本終於忍不住胸中的塊壘,便笑道:「余先生,你真是忠厚長者。其實,就把我的姓名,再在報上宣揚著,我也不含糊,我根本是個無足輕重芝麻小的公務員,誰知道我?以後我也改行了。擺個紙煙攤子,比拿薪水過日子也強。話又說回來,薪水這東西,以前不叫著養廉銀子嗎?薪水養不了廉,教人家從何廉起?無論作什麼事的,第一要義,總得把肚子吃飽,作事吃不飽肚子,他怎麼不走出軌外去想法子呢?」 餘進取隔了桌面,將頭伸過來,低聲笑道:「國家發行黃金儲蓄券,又拋售黃金,分明給個甜指頭人家吮吮,好讓人家去踴躍辦理,而法幣因此回籠。這既是國家一個經濟政策。公務員也好,老百姓也好,只要他不違背這個政策,買金子又不少給一元錢,為什麼公務員一作黃金就算犯法呢?還有些人作黃金儲蓄,好像是什麼不道德的事一樣,不願人知道,這根本不通,國家辦的事,你跟著後面擁護,那有什麼錯?難道國家還故意讓人民作錯事嗎?」 魏端本聽了將手連連的在桌子沿上拍了幾下道:「痛快之至!可是像這種人就不敢說這話了。」 餘進取在袋裡取出那兩份折疊著的晚報來問道:「你今天看過晚報嗎?」 魏端本道:「我今天下午三點鐘,才恢復了這條自己的身子,還沒有恢復平常生活,也沒有看報。」 餘進取將報塞到他手上,指了報道:「晚報上登著,黃金官價又提高,不是五萬就是六萬,由兩萬漲到三萬五,才有幾天,現在又要漲價了,老百姓得了這個消息,馬上買了金子,轉眼就可以由一萬五賺到兩萬五,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賺錢,他為什麼不辦?公務員若是有個三五萬富餘的錢在手上,當然也要辦。你不見當老媽子的,她們都把幾月的工錢湊合著買一兩二兩的。」 魏端本點點頭道:「余先生這話,當然是開門見山的實情,可是要面子打官腔的人,他就不肯這樣說,若有人肯這樣想,我也就不吃這場官司了。」 餘進取又安慰了他幾句,兩個人倒說得很投機,坐了一個多鐘頭的茶桌方才分手。 魏端本無事可幹,且回家去休息。雖然家裡是冷清清的,可是家裡還剩下一床舊棉絮,一床薄褥子,藤繃子床柔軟無比,回想到看守所裡睡硬板,那是天遠地隔,就很舒適地睡到天亮。 他還沒有起來,房門就推了開來,有人失聲道:「呀!哪個開了鎖?」 他聽到楊嫂的聲音,一翻身由床上坐起來,問道:「太太回來了嗎?」 楊嫂看到主人坐在床上,她沒有進入,將房門又掩上了。 魏端本隔了門道:「這個家,弄成了什麼樣子。我死了,你們不知道,我回來了,你們也不知道,你們對我未免太不關心了。」 他說是這樣地說了,門外卻是寂然。心裡想著:難道又是什麼事得罪了太太,太太又鬧彆扭了。於是靜坐在床上,看太太什麼表示。 直等過了十來分鐘,外面一點動作沒有。下床打開房門來看,天氣還早,連冷酒店裡也是靜悄悄的。裡外叫了幾聲楊嫂,也沒有人答應,倒是冷酒店裡夥計掃著地,答道:「我一下鋪門,楊嫂一個人就回來了,啥子沒說,慌裡慌張又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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