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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四十九、回家後的苦悶

  陶伯笙問太太的這句話,覺得是很平常,太太竟因這句話哭了起來,倒是出於意外的,因道:「豬血這東西,我看是不大乾淨,吃到嘴裡,也沒有什麼滋味,我說句不好,也沒有多大關係,你怎麼就傷心起來了?」

  陶太太在衣袋裡掏出一方舊手絹,揉擦著眼睛,淡淡地道:「我也不會吃飽了飯,把傷心來消遣。我流淚當然有我的原因,現在說也無益,將來你自然會明白。」

  陶伯笙笑道:「我有什麼不明白的。無非是你積蓄下來的幾個錢,為家用墊著花了。這有什麼了不起,明後天我給你邀一場頭,給你打個十萬八萬的頭錢,這問題就解決了。」

  陶太太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在賭上打主意,你腦筋裡,除了賭以外,就想不到別的事情嗎?」

  陶伯笙望了她道:「咦!怎麼回事,你今天有心和我彆扭嗎?你可不要學隔壁魏太太的樣子。她和丈夫爭吵的結果,丈夫坐了牢,她自己把家丟了。躲到鄉下去,你看這有什麼好處?」

  陶太太道:「我和魏太太學?你姓陶的一天也負擔不起。人家金鐲子鑽石戒指,什麼東西都有。我只有一枚金戒指,昨天晚上,就押出去給你打酒喝了。你一天到晚夾了只破皮包,滿街亂跑。你跑出了什麼名堂來?你還不如李步祥,人家雖是作小生意買賣出身的,終年苦幹,多少總還賺幾個錢。你有什麼表現?你說吧。」

  陶伯笙道:「我有什麼表現?在重慶住了這多年,我並沒有在家裡帶一個錢來,這就是我的表現。」

  陶太太笑了一聲道:「你在重慶住了這多年沒有在家裡帶錢來,那是不錯。可是馬上勝利到來,大家回家,恐怕你連盤纏錢都拿不出來。你在重慶多年有什麼用?你就是在重慶一百年,也不過在這重慶市上多了一個賭痞。」

  陶伯笙把臉一沉道:「你罵得好厲害。好,你從今以後,不要找我這賭痞。」說著,一扭身走到外面屋子裡去,提了他那個隨身法寶舊皮包,就出門去了。

  陶太太在氣頭上,對於丈夫的決絕表示,也不怎樣放在心上,可是他自這日出去以後,就有三天不曾回來。陶太太賣血的幾個錢,還可以維持家用。雖然陶伯笙三天沒有回家,她還不至於十分焦急。這日下午,她正悶坐在外面屋子裡縫針線,一面想著心事,要怎樣去開闢生財之道,而不必去依靠丈夫。忽然外面有個男子聲音問道:「陶先生在家嗎?」

  她伸頭向外看時,是鄰居魏端本。

  他是新理的發,臉上刮得光光的。頭上的分發也梳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上穿的灰布中山服髒得不像樣子,而且遍身是皺紋,這就立刻放下針線迎到門外笑道:「魏先生回來了,恭喜恭喜。」

  他的臉子,已經瘦得尖削了,嘴唇已包不著牙齒。慘笑了道:「我算作了一回黃金夢,現在醒了,話長,慢慢地說吧,我現在已經取保出來了,以後隨傳隨到,大概可以無事,我太太帶著兩個孩子到哪裡去了?」

  陶太太道:「她前幾天,突然告訴我,要到南岸去住幾天,目的是為魏先生想法子,到南岸什麼地方去了,我不知道,她把鑰匙放在我這裡,小孩子都很好,你放心。」

  魏端本道:「我家楊嫂,也跟著她去了?」

  陶太太進裡面屋子去取出鑰匙交給了他,向他笑道:「楊嫂跟著她去是對的,不然,你那兩個孩子,什麼人帶著呢。你回去先休息休息吧,慢慢再想別的事。我想,我們都得改換一下環境,才有出頭之日。老是這樣的鬼混,總想撿一次便宜生意作,發一筆大財,這好像叫花子要在大街上撿大皮包,哪有什麼希望?」

  魏端本走回家去,看到房門鎖著,本來也就滿心疑惑,現在聽了她的話,更增加了自己的疑團,但是急於要看著自己家裡變成了什麼樣子,也不去追問了,說了聲回頭見,趕快地走回家去。

  打開鎖來,先讓他吃了一驚,除了滿屋子裡東西拋擲得滿床滿桌滿地而外,窗子是洞開的,灰塵在各項木器上,都鋪得有幾分厚,正像初冬的江南原野,草皮上蓋了一層霜。床上只剩了一床墊的破棉絮,破鞋好幾雙,和一隻破網籃,都放在棉絮上。桌上放著一隻鐵鍋,蓋住了些碗盞,一把筷子,塞在鍋耳子裡,油鹽罐子和醬醋瓶子,代替了化妝品放在五屜桌上,地面上除了碎報紙,還有幾件小孩的破衣服。他站著怔了一怔。心想太太這決不是從容出門,必定是有什麼急事,慌慌張張就走了,想當年在江蘇老家,敵人殺來了,慌忙逃難,也不過是這種情景,這位夫人,好生事端,莫不是惹了什麼是非了。

  他在屋子中間呆站了一會,絲毫沒有主意,後又開了外邊屋子的門,這屋子的窗子是關的,裡面的東西,都也是平常的佈置。他到廚房裡去,找到了掃帚撣子,把外面屋子收拾了一番,且坐著休息五分鐘。但就是這五分鐘,只覺得自己心裡,是非常的空虛,出了看守所,滿望回得家來,可以得著太太一番安慰,至少看到自己兩個孩子,骨肉團聚之後,也可以精神振奮一下。然而……他這個轉念還沒有想出來,桌子下面瑟瑟有聲。低頭看時,兩隻像小貓似的耗子,由床底下溜出來。後面一隻,跟著前面這只的尾子,繞了桌子四條腿,忽來忽去,鬧過不歇。重慶這個地方,雖然是白天耗子就出現的,可是那指著人跡稀少的地方而言,像外邊這間屋子,乃是平常吃飯寫字會客的地方,向來是不斷人跡的。這時有了耗子,可見已變了個環境。他立刻哀從中來,只覺一陣酸氣,直透眼角,淚珠就要跟著流出來。

  他又想著,關在看守所裡,受著那樣大的委屈,自己也不肯哭,現在恢復了自由,回到了家裡,還哭些什麼?於是突然地站起,帶著掃帚撣子,又到裡面去收拾著。兩間屋子都收拾乾淨了,向冷酒店的廚房裡,舀了一盆涼水擦抹著手臉。看看電燈來火,口也渴了,肚子也餓了,這個寂寞的家庭,實在忍耐不下去。鎖了門出去,買了幾個熱燒餅,帶到小茶館裡,打算解決一切。

  重慶的茶館,大的可以放百十個座頭,小的卻只有兩三張桌子,甚至兩三張桌子也沒有,只是在屋簷下擺下幾把支腳交叉的布面睡椅,夾兩個矮茶几而已。作風倒都是一樣,蓋碗泡茶約分四種,沱茶、香片、菊花、玻璃。玻璃者,白開水也。菊花是土產,有銅子兒大一朵,香片是粗茶葉片子和棍子,也許有一兩根茉莉花蒂,倒是沱茶是川西和雲南的真貨,沖到第二三次開水的時候,釅得帶苦橄欖味。此外是任何東西不賣,這和抗戰時期的公務人員生活,最是配合得來。在三十四年春天,還只賣到十元錢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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