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經過了三十分鐘,她把一切手續辦完了,最後的一個階段,是一位女看護,將一根細針,插到手膀的血管子裡去。針的那頭,是小橡皮管子接著,通到小瓶似的玻璃管裡去。那玻璃管裡有了大半瓶血,這是白饒讓醫生再拿去看看的。這事完了,潘小姐又讓她在護士休息室裡候著。

  過了一小時,潘小姐拿了一張油印的紙單子遞到她手上,笑道:「這事情成了。真算你來得巧。你在這志願書上簽個字吧。」

  陶太太道:「早登記過了,我還要簽個字嗎?難道……」

  潘小姐笑道:「這是手續。」

  她看那字條上印好的字,是說:「今願輸血救濟病人,如有意外,與院方無涉。立字為據。」

  便淡笑道:「你們醫院也太慎重了。我既然要賣血,還訛人不成。簽字就簽字吧。」

  潘小姐還是笑著交代了一句手續,就引她到桌子邊,交支筆請她在字條上簽個字,然後引她到診病室裡去。

  穿白衣服的醫生,含笑向她點了個頭,在眼鏡裡面的眼睛,很快地偵察了一下。她看那醫生桌上長針橡皮管玻璃管一切都已預備好。她料著那個玻璃管就是盛自己的血的,看那容量,總有一小茶杯。但到了這時,她也不管,將右手的衣袖卷起,把頭偏到一邊去。醫生和女護士走近她的身邊,她全不顧,她只覺得手膀經人扶著,擦過了酒精,插進去了根針。她益發地閉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道是經過幾多分鐘。又覺得手臂上讓人在揉擦著,那個插血管的銀針也拔走了,便問道:「完了嗎?」

  在身邊的女護士道:「完了。不要緊的。」

  她這才回過頭來,向女護士點了個頭。同時,這女護士似乎表示了無限的同情,在沉重的臉色上,也和她點了幾下頭,而她手上拿著的玻璃管子,可裝滿了鮮紅的液體。

  醫生將桌上的白紙用自來水筆,很快地寫了兩行藍色字,乃是:「憑條付給輸血費五萬元。」

  他將這張字條交到陶太太手上並給了一個慈祥的笑容,點頭道:「你到出納股去取款吧。」

  陶太太情不自禁的,抖顫了聲音,說著謝謝,接過字條,由潘小姐引著,取得了五萬元法幣。

  在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季,五百元的票額,還不失為大鈔,五萬元鈔票正好是一百張。這醫院裡出納員,似乎對賣血的人,也表示幾分同情,他們就拿了一疊不曾拆開號碼的新票子交給她,這票子印得是深藍色的,整齊劃一,捆束得緊緊的一紮,看起來美麗,拿在手上,也很結實。

  陶太太把這疊鈔票,掖到衣袋裡去,趕快地就走出醫院。抬頭看看天上太陽,在薄霧裡透出來,卻是黃黃的。她揣摸著這個時候,應該是十一點多鐘,兩個上學的孩子,還有些時候倒家,這就不忙著回去,先到米市上去買了兩斗米,雇了人力車子,先把這米送回去。看看家裡沒人,再提著菜籃子出門,除了買了大籃子的菜蔬,並且買了斤半豬肉,十幾塊豬血。又想到小孩子昨晚上為了吃一個鹹鴨蛋,而高興得摔了跤,又買了幾個鹹鴨蛋帶回去。

  這樣的花費,她覺得今天用錢是十分痛快,把衣袋裡的鈔票點點數目。那賣血的錢,還剩有五分之二。她心裡自己安慰著自己說,雖然抽出去了那一瓶子血,可是買回來這樣多的東西,那是太好了。可惜是人身上的血,太有限了,賣過了今天這回,明天不能再賣。她躊躇著這回的收入,又滿意著這回的收入,可說是躊躇滿志。

  就在這個時候,先是兩個學生回家了,隨後是陶伯笙回來了。他照樣地還是夾了那個舊皮包回家,並沒有損失掉。不過他臉上的肌肉,一看就覺得少掉了一層。尤其是那些打皺的皮膚,一層接觸了一層,把那張不帶血色有臉子,更顯得蒼老。他口角上街了一支紙煙,一溜歪斜地走進屋子來。陶太太看到,隨著身後問道:「還喝咖啡不喝,我還給你留著呢。」

  陶伯笙聳動著臉上的皺紋,露了幾粒微帶黃的牙齒,苦笑著道:「說什麼俏皮話,贏也好,輸也好,我並沒有帶什麼南莊的田北莊的地到重慶來賭。我反正是把這條光杆兒身子去滾。滾贏了,樓上樓,滾輸了,狗舔油。」說著,他將皮包帽子一齊向小床鋪上一丟,然後身子也橫在鋪上。將兩隻皮鞋抬起來,放在方凳子上,抬起兩手倒伸了個懶腰,連連打了兩個呵欠。笑道:「我想喝點好茶,打盆熱水來,我洗把臉。」

  陶太太對他臉上看看,笑著點了兩點頭。自轉身向廚房裡去了。

  陶伯笙躺著了兩三分鐘,想著不是味兒,他也就跟到廚房裡來。當他走到廚房裡的時候,首先看到那條板上,青菜豆腐菠菜蘿蔔,全都擺滿了。尤其是牆釘上,掛了一刀肥瘦五花肉,這是家裡平常少有的事。還有個大瓦盆子,裝了許多豬血。太太正把臉盆放在土灶上,將木瓢子向臉盆裡加著水。灶口裡的火,生得十分的旺盛,鍋裡的水,煮得熱氣騰騰的。這個廚房是和往日不同了,便笑道:「今天不錯,廚房裡搞得很熱鬧。」

  陶太太道:「你不管這個家,我也可以不管嗎?洗臉吧。」說著端了臉盆向臥室裡走。

  陶伯笙對廚房裡東西都看了一眼,回到臥室裡去的時候,見屋角上的小米缸,米裝得滿滿的,木蓋子都蓋不著缸口。便道:「喲!買了這些個米?家裡還有錢嗎?」

  陶太太將洗臉盆放在桌上,將肥皂盒,漱口盂,陸續地陳列著,並把手巾放在臉盆口覆著,然後環抱了兩手,向後退著兩步,望了丈夫道:「錢還有,可是數目太小,不夠你一牌唆的。」

  陶伯笙走到桌子邊洗臉,一面問道:「我是說箱子裡的錢,我都拿走了。家裡還有錢辦伙食嗎?」

  陶太太笑道:「箱子裡沒有錢,我身上還有錢呢。你可以在外面混到飯吃。我和兩個孩子可沒有混飯吃的地方。」

  陶伯笙笑道:「這可是個秘密,原來你身上有錢,下次找不著賭本的時候,可要到你身上打主意。」

  陶太太噘了嘴笑,點點頭。陶伯笙兩手托了熱面巾,在臉上來回地擦著笑道:「你樣樣都辦得好,就是那盆豬血辦得不大好。」

  陶太太道:「你把熱手巾洗過臉,你也該清醒清醒。還說我豬血辦得不好呢。」說著,她眼圈兒一紅,兩行眼淚急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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