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陶太太道:「這個我怕不曉得,但這究竟不是個了局吧?就像你李老闆,也不是像我們一樣,兩肩扛一口,並沒有帶錢到四川來的,可是你夾上一隻皮包終日在外面跑,多少有些辦法,就說買黃金吧,恐怕你不買了二三十兩。每兩賺兩萬,你也搞到了五六十萬。你看我們老陶,搞了什麼名堂?……就是認到一班說大話的朋友。談起來就是幾十萬幾百萬,誰看到錢在哪裡?說他那個皮包,你打開來看,你會笑掉牙。也不知道是哪家關了門的公司,有幾分認股章程留下,讓他在字紙簍裡撿起來,放在皮包裡了,此外是十幾個信封,兩疊信紙,還有就是在公共汽車站上買的晚報。夾了那麼個東西,跑起來多不方便。」

  李步祥笑道:「我倒替老陶說一句,夾皮包是個習慣。不帶這東西,倒好像有許多不方便。不但信紙信封,我連換洗衣服手巾牙刷,有時候都在皮包裡放著的,為的是要下鄉趕場,這就是行李包了。陶老闆和我不同,他有計劃將來在公司裡找個襄副當當。我老李命裡註定了跑街,只要賺錢,大小生意都做,不發財倒也天天混得過去。」

  他這種極平凡的話,陶太太倒是聽得很入耳。便問道:「李老闆,我倒要請教你一下,你這行買賣,我們女人也能作嗎?」

  李步祥搖了兩搖頭道:「沒有意思,每天一大早起來,先去跑煙市。在茶館樓上,人擠著人,人頭上伸出鈔票去,又在人頭上搶回幾條煙來,有時嗓子叫幹了,汗濕透了,就是為了這幾條煙。再走向百貨商場,看看百貨,兜得好,可以檢點便宜,兜不著的就白混兩個鐘點。這是我兩項本分買賣,每天必到的。此外是山貨市場,棉紗市場,黃金市場,我全去鑽。」

  陶太太笑道:「你還跑黃金市場啦?」

  李步祥搖著頭笑道:「那完全是叫花子站在館子門口,看人家吃肉。可是這也有一個好處。黃金不同別的東西,它若是漲了價,就是法幣貶了值,法幣貶了值,東西就要漲價了。」

  陶太太笑道:「什麼叫法幣貶了,什麼叫黑市了,什麼叫拆息了,以前我們哪裡聽過這些,現在連老媽子口裡也常常說這些。這年月真是變了。我說李老闆,我說真話,就是你剛才說的幾個市場都得帶我去跑跑,好嗎?」

  李步祥揭下了頭上的帽子來,在帽子底下,另外騰出兩個指頭搔著和尚頭上的頭髮,望了她笑道:「你要去跑市場,這可是辛苦的事,而且沒有得伯笙的同意,我也不敢帶你出去跑。」

  陶太太靠了桌子站著,低下頭想了一想,點頭道:「那就再說吧。希望你見著伯笙的時候,勸他今天不要再熬夜了,第一是他的身體抵抗不住。第二是家裡多少總有點事情,你讓我作主是不好,不作主也不好。」

  李步祥道:「這倒是對的,伯笙還沒有我一半重。打起牌來,一支香煙接著一支香煙向下吸,真會把人都熏倒了。」

  陶太太道:「拜託拜託,你勸他回來吧。」

  李步祥看她說到拜託兩個字,眉毛皺起了多深,倒是有些心事。便道:「好的好的,我去和你傳個信吧。現在還不到四點鐘呢。我去找他回來吃晚飯吧。若是我空的話,我索性陪他回來,說不定還擾你一頓飯呢。」說畢,他蓋著帽子走了。

  陶太太聽他說到要來吃飯,倒不免添了一點心事,立刻走到裡面屋子裡去,將屋角上的米缸蓋掀起來看看。這在今日,她已是第二次看米缸裡的米了。原來看這米缸裡的米,就只有一餐飯的。陶太太看看竹簸箕裡的剩飯,約莫有三四碗。自己帶兩個上學的孩子,所吃也不過五六碗,所差有限,於是買好了兩把小白菜,預備加點油鹽,用小白菜煮一頓湯飯吃。這時李步祥說要送陶伯笙回來,那就得預備煮新鮮飯了。米缸裡現放著舀米的碗,她將碗舀著,把缸底刮得喀吱作響,舀完了,也只有兩碗半米,這兩碗半米,若是拿來作一頓飯,那是不夠的。

  她站在米缸邊怔了一怔,也只好把這兩碗半米都盛了起來放在一隻瓦缽子裡,端了這個缽子,緩步地走到廚房裡去。他家這廚房,也是屋子旁邊的一條夾巷。這裡一路安著土灶、條板、水缸、竹子小櫥。但除了水缸盛著半缸水而外,其餘都是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為了怕耗子,剩的那幾碗飯,是用小瓦缽子裝著,大瓦缽子底下還放了兩把小白菜。這樣,對了所有的空瓶空碗,和那半缸清水,說不出來這廚房裡是個什麼滋味。

  她想著出去賭錢的丈夫,無論是贏了或輸了,這時口銜了半支煙捲,定是全副精神,都注射著幾張撲克牌上。桌子面上堆著鈔票,桌子周邊,圍坐著人,手膀子碰了手膀子,頭頂的電燈,可能在白天也會亮起來。因為他們一定是在秘密的屋子裡關著門窗賭起來的。屋子裡煙霧繚繞,氣悶得出汗,那和這冰冰冷的廚房,正好是相反的。

  她想著歎了一口氣,但也不能再有什麼寬解之法,在桌子下面,把亂柴棍子找出來,先向灶裡籠著了火,接著就淘米煮飯。這兩件事是很快地就由她作完了。她搬了張方竹凳子,靠了那小條板坐著,望了那條板上的空碗,成疊地反蓋著。望了那反蓋的大缽子底上放著兩把小白菜,此外是什麼可以請客的東西都沒有了。她將兩手環抱在懷裡,很是呆呆地同這夾道裡四周的牆望著。

  她對於這柴煙熏的牆壁,似乎感到很大的興趣,看了再看,眼珠都不轉動。她不知道這樣出神出了多久,鼻子裡突然嗅到一陣焦糊的氣味,突然站起來,掀開鍋蓋一看,糟了,鍋裡的水燒幹了,飯不曾煮熟,卻有大半邊燒成了焦黃色。趕快把灶裡的柴火抽掉,那飯鍋裡放出來的焦味,兀自向鍋蓋縫裡鑽出來,整個小廚房,都讓這焦糊味籠罩了,她也管不著這鍋裡的飯了,取一碗冷水,把抽放在地面上的幾塊柴火潑熄了,還是在那方竹凳子上坐著。

  她想著在沒有燒糊這鍋飯以前,至少是飯可以盛得出來。現在卻是連白飯都不能請人吃了,廚房裡依然恢復到了冷清清的,她索性不在廚房裡坐著了,到了屋子裡去,把箱子裡的蓄藏品,全都清理清理,點上一點。這讓她大為吃驚,所有留存著的十幾萬元鈔票,已一張沒有,就是陶伯笙前幾天搶購的四兩黃金儲蓄券,也毫無蹤影。在箱子角上摸了幾把,摸出幾張零零碎碎的小票,不但有十元五元的,而且還有一元的。這時候的火柴,也賣到兩元一盒,幾百元錢,能作些什麼事呢?就只好買盒紙煙待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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