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她靠著箱子站定,又發了呆了,然而就在這時,聽到陶伯笙一陣笑聲,李步祥也隨了他的聲音附和著。他道:「你有那麼些個錢輸掉它,拿來作筆小資本好不好?」

  陶伯笙笑道:「沒有關係。我姓陶的在重慶混了這麼多日子,也沒有餓死,輸個十萬八萬,那太沒有關係,找一個機會,我就把它撈回來了。喂!陶太太哪裡去了?」

  當他不怎麼高興的時候,他就把自己老婆,稱呼為太太的。

  陶太太聽了這口氣,就知事情不妙,這就答應著:「我在這裡呢。」

  她隨了這話,立刻跑到前面屋子來。她見丈夫在一晚的鏖戰之中,把兩腮的肌肉,都刮削一半下去了,口裡斜銜了大半支煙捲,人也是兩手抱了西裝的袖子,斜靠了桌子坐著的,不過他面色上並不帶什麼懊喪的樣子,而且還是把眼睛斜看著人,臉上帶了淺淺的笑容。他道:「我們家裡有什麼菜沒有,留老李在這裡吃飯,我想喝三兩大麯,給我弄點下酒的吧。」

  陶太太笑道:「那是當然,李先生為你的事,一下午到我們家來了兩回了。」

  陶伯笙摸著桌子上的茶壺,向桌子這邊推了過來,笑道:「熬夜的人,喜喝一點好的熱茶,家裡有沒有現成的開水?我那茶葉瓶子裡,還有點好龍井,你給我泡一壺來,可是熱水瓶子裡的水不行,你要給我找點開的開水。」

  陶太太並沒有說沒有兩個字,拿了茶壺,趕快到裡面屋子裡去找茶葉。小桌子上,洋鐵茶葉瓶,倒是現成的,可是揭開瓶蓋子來看時,只是在瓶底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茶葉末。她微微地歎了口氣,拿著茶壺,就直奔街對過一家紙煙店去。

  這家紙煙店,也帶賣些雜貨,如茶葉肥皂蠟燭手巾之類。他們是家庭商店,老老闆看守店面,管理帳目並作點小款高利貸。少老闆跑市場囤貨。少老闆娘應付門市。有個五十上下年紀的難民,是無家室的同鄉婦人。老老闆認她是親戚,由老老闆的床鋪整理,至於全店的燒茶煮飯,洗衣服,掃地,完全負責。所享的權利有吃有住,並不支給工錢。她姓劉,全家叫她劉大媽,不以傭工相待,也為了有這聲尊稱就不給她工錢。

  劉大媽又有位遠房的侄子老劉,二十來歲,也是難民,老老闆讓他挑水挑煤挑貨,有工夫,並背了個紙煙籃子跑輪船碼頭和長途汽車站。雖然也是不給工資,但在作小販的盈餘上,提百分之十五。哪一天不去作小販,就不能提成,所以他每天在店裡忙死累死,也得騰出工夫去跑。全家是生產者,生意就非常的好。他們全家對陶太太感情不錯。因為她給他們介紹借錢的人,而且有賭博場面,陶伯笙准是在他家買洋燭紙煙。

  陶太太走到他們店裡來,先把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脫下來,放在櫃檯上,然後笑道:「鄭老闆,我又來麻煩你了。朋友托我向你借一萬塊錢,把這個戒指作抵押。」

  那位老老闆正在桌子上看帳,取下鼻子上的老花眼鏡,走到櫃檯邊來。他不看戒指,先就拖著聲音道:「這兩天錢緊得很,我們今天就有一批便宜貨沒錢買進。」

  他口裡雖是這樣說了,但對於這枚戒指,並不漠視,又把拿在手上的眼鏡,向鼻子尖上架起,拿起那枚戒指,將眼鏡對著,仔細地看了一看,而且托在手掌心裡掂了幾掂。

  陶太太道:「這是一錢八分重。」

  老老闆搖了兩搖頭,他在櫃檯抽屜裡取一把戥子,將戒指稱了約莫兩三分鐘,將眼鏡在戥星上看了個仔細。笑道:「不到一錢七呢。押一萬元太多了。」

  陶太太道:「現在銀樓掛牌,八萬上下,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這也該值一萬二千元。人家可不賣,鄭老闆,你就押一萬吧。」

  他沉吟了一會子,點了頭道:「好吧。利息十二分,一月滿期。利息先扣。」

  陶太太看看這老傢伙冬瓜形臉上,伸著幾根老鼠鬍子,沒有絲毫笑容,料著沒有多大價錢可講,只好都答應了。老老闆收下戒指,給了她八千八百元鈔票。陶太太立刻在這裡買了二兩茶葉,一包紙煙。正好劉大媽提了一壺開水出來,給老老闆泡蓋碗茶。便笑道:「分我們一點開水吧?」

  鄭老闆道:「恐怕不多吧?現在燒一壺開水,柴炭錢也很可觀。」

  陶太太便抽出一支紙煙來,隔了櫃檯遞給他道:「老老闆吸支煙。」

  他接過了,向劉大媽道:「茶煙不分家,你和陶太太沖這壺茶,大概人家來了客,家裡來不及燒開水。陶太太剛買的茶葉,你給她泡上一壺。」

  陶太太真是笑不是氣不是,打開茶葉包撮著一撮茶葉向壺裡放著。老老闆望了道:「少放點茶葉不要緊,我們這是飛開的水,泡下去准出汁。」

  陶太太笑著,沒說什麼。

  老老闆將櫃檯上撒的茶葉,一片片的用指頭鉗子起來,放到櫃檯上玻璃茶葉瓶裡去。那支被敬的紙煙他也沒吸,放到櫃檯抽屜的零售煙支鐵筒裡去併案辦理。陶太太看到,也不多說,端了茶壺,就向家裡走。陶伯笙見她茶煙都辦來了,點頭笑道:「行了,去預備飯吧。」

  陶太太道:「快一點,吃面好嗎?」

  陶伯笙道:「面飯倒是不拘。給我們弄兩個碟子下酒。」

  陶太太偷眼看他,臉上還是沒有多大的笑容,而且李步祥總是客人,可不能違拂了丈夫的吩咐。她說著好好,帶了她金戒指押得的八千塊錢,就提小菜籃子出去了。她在經濟及可口的兩方面,都籌劃熟了,半小時內,就把酒菜辦了回來。

  又是十分鐘,將一壺酒兩個碟子,由廚房裡送到外面屋子裡去。乃是一碟醬牛肉,一碟芹菜花生米拌五香豆腐乾。芹菜要經開水泡,本來不能辦,但是在下江麵館裡買醬牛肉的時候,是借著人家煮面的開水鍋浸著了回家來才切的。陶伯笙是個瘦子,就喜歡吃點香脆鹹,這卻合主人的意,她也可以節省幾文了。丈夫陪了客飲酒,算是有了時間許她作飯了,她二次在廚房裡生著火,給主客下面。忙著的時候,雖然不免看看手指上,缺少了那枚金戒指,但覺得這次差事交代過去了,心裡倒也是坦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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