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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天色是十分的昏黑。雖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氣候,半夜裡還是有霧。天上的星點,都讓宿霧遮蓋了。在山腳下看著重慶熱鬧街市的電燈,一層層的,好像嵌在暗空裡一樣。回頭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縣,電燈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間懸著。因為路遠些,霧氣在燈光外更濃重。那些燈泡,好像是通亮的星點。人在這種夜景裡走,恍如在天空裡走,四周看不到什麼,只是星點。

  魏太太因今天特別暖和,身上只穿了件新作的綢夾袍子,這時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身上涼,心裡頭也就感覺到了清涼。回頭看看朱四奶奶公館,已經落在坡子腳下。因為她家那屋子樓上樓下,全亮著電燈。雖然在夜霧微籠的山窪裡,那每扇玻璃窗裡透出來燈光,還露出洋樓的立體輪廓。想到那樓裡的人,跳舞的跳舞,打唆哈的打唆哈,他們不會想到,這屋子外面的清涼世界。他們說是熱鬧,簡直也是昏天黑地。那昏天黑地的情況,還不如這夜霧的重慶,倒也有這些星點似的電燈,給予人一點光明呢。

  她這樣想著,低了頭沉沉地想。前面那個引路的火把,紅光一閃一閃,照著腳步前的石坡,有兩三丈路寬大的光亮。尺把高的小樹,在石崖上懸著,幾寸長的野草,在石縫裡鑽著。火光照到它們,顯出它們在黑暗中還依然生存著。抬頭看看,火把的光芒,被崖上的大樹擋住。火光照在枝葉的陰面,也是一片紅。那經常受日光的陽面,這時倒在黑暗裡了。

  魏太太在高中念書的時候,國文常考八十分以上。她受有相當文學的薰陶。在這夜景裡,觸景生情,覺得在黑暗裡的草木,若被光亮照著時,依然不傷害它欣欣向榮的本能。天總會亮的。天亮了,就可以露出它清楚的面目。人也是這樣,偶然落到黑暗圈子裡來了,應當努力他自己的生存,切不可為黑暗所征服。

  她越走越沉思,越沉思也越沉寂。前面那個打火把的工友,未免走得遠些,他就舉了火把過頭,人在火把光下面,向魏太太看過來。因道:「小姐,你慢慢走嗎,我等得起。你朗個不多耍下兒?」

  魏太太徑直地爬著坡子。有點累了,這就站定了腳道:「我明天早上還有事,不能通宵地玩啦。你們家幾天有這麼一回場面呢?」

  男工道:「不一定咯。有時候三五天一趟,有時候一天一趟,我們四奶奶,她就是喜歡鬧熱(川語言熱鬧,與普通適反)。我看她也是很累咯。我說,應酬比作活路還要累人。今晚上,曉得啥子時候好睡覺啊。有錢的人,硬是不會享福。」

  在魏太太心裡,正是有點兒良知發現的時候,男工的這遍話,讓她聽著是相當的入耳。這就笑道:「你倒有點正義感。你們公館裡,天天有應酬,你就天天有小費可收,那還不是很好的事嗎?」

  那男工並沒有答她的話。把火把再舉一舉,向山腳下的坡子看去,因道:「有人來了。說不定又是我們公館裡來的客,我們等他一下吧。」

  魏太太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有點氣吁吁的,也就站著不動。

  後面那個人不見露影,一道雪亮的手電筒白光,老遠地射了上來。卻放了聲道:「田小姐,不忙走,我來送你呀。」

  魏太太聽得那聲音了,正是姓洪的。她想答應,又不好意思大聲答應,只是默默地站著。那男工答道:「洪先生,我們在這裡等你。夜深叫不到轎子,硬是讓各位受累。」

  洪五爺很快地追到了面前,喘著氣笑道:「還好還好,我追上了,可以巴結一趟差事。朱四奶奶公館,樣樣都好,就是這出門上坡下坡,有點兒受不了。」

  男工笑道:「怕不比跳舞有味。」

  洪五爺笑道:「你倒懂得幽默。你回去吧,有我送田小姐,你回去作你的事囉,這個拿去喝酒。」說時,在火把光裡,見他在衣袋裡掏了一下,然後伸手向男工手裡一塞。那男工知趣問道:「要得。洪先生要不要牽藤杆(即火把)?」

  洪先生道:「我們有手電筒,用不著。你不要火把,滾回去不成?」

  那男工還沒有聽到「不成」那兩個字,認為洪先生嫌囉唆,搖晃著火把就走了。

  洪五爺走向前,挽了魏太太一隻手臂膀,笑道:「還有幾十層坡子呢,我挽著你走上去吧。」

  魏太太是和他跳舞過幾小時以上的伴侶,這時人家要挽著,倒也不能拒絕,而且這樣夜深了,很長的一截冷靜山坡路,除了姓洪的,又沒有第三個人同走,自己也實在不敢得罪他。因之她只是默然地讓人家挾著手膀子,並沒有作聲。

  姓洪的卻不能像她那樣安定,笑道:「田小姐,怎麼樣,你心裡有點不高興嗎?」

  她答覆了三個字:「沒有呀。」又默然了。

  洪五爺笑道:「我明白,必然是為了今天手氣不好,心裡有些懊喪,那沒有關係,都算我得了。」

  魏太太道:「那怎麼好意思呢,該你的錢,總應該還你。」

  洪五爺道:「不但我借給你作資本那點款子不用還,就是你在皮包裡拿出來的現鈔,我也可以還你。剛才我上樓去,大大地贏了一筆。這並不是我還要賭,就是我想著和你去撈本了,倒是天從人願,本錢都揮回來了。既是把本錢撈回來了,為什麼不交給你呢?」

  魏太太道:「你事先沒有告訴我呀。若是你輸了呢?」

  洪五爺道:「我不告訴你,就是這個原故了。輸了,乾脆算我的,我還告訴你幹什麼?告訴我替你輸了錢,那是和你要債了,就算不要債,那也是增加你的懊喪。我姓洪的和人服務,那總是很賣力氣的。」

  魏太太聽著,不由得格格地笑了一陣。

  說著話,不知不覺的走完這大截的山坡路,而到了平坦的馬路上。魏太太站著看時,電燈照著馬路空蕩蕩的,並沒一輛人力車。便道:「五爺多謝你,不必再送,我走回去了。」

  洪五爺道:「不,我得把錢交給你。」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又道:「那枚大的鑽石戒指,我已經買下來了,也得交給你。」

  魏太太聽了這報告,簡直沒有了主意,靜悄悄地和洪先生相對立著巷子口上,而且是街燈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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