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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四十四、不可掩的裂痕

  在這天色已到深夜一點鐘的時候,街上已很少行人,他們在這巷口的地方站著,那究竟不是辦法,由著洪五爺願作強有力的護送,魏太太也就隨在他身後走了。但她為了夜深,敲那冷酒店的店門,未免又引起人家的注意,並沒有回去,當她回家的時候,已是早上九點鐘了。

  她在冷酒店門口行人路邊,下了人力車,放著很從容地步子走到自己屋子裡去。當她穿過那冷酒店的時候,她看到冷酒店的老闆,也就是房東,她將平日所沒有的態度也放出來了,對著老闆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而且還問了聲店老闆早。她經過前面屋子,聽到楊嫂帶兩個孩子在屋子裡說話,她也不驚動他們,自向裡面臥室裡去。這屋裡並沒有人,她倒是看著有人似的,腳步放得輕輕地走到屋子中間來。

  她首先是把手皮包放在枕頭下面,然後在床底下掏出便鞋來,趕快把皮鞋脫下。意思是減少那在屋子裡走路的腳步聲。便鞋穿上了,她就把全身的新制綢衣服脫下,穿上了藍布大褂。然後,她拿起五屜桌上的小鏡子,仔細地對臉上照了一照。打牌熬夜的人,臉上那總是透著貧血,而會發生蒼白色的。但她看了鏡子,腮上還有點紅暈,並不見得蒼白,她左手拿了鏡子照著,右手撫摸著頭髮,口裡便不成段落的,隨便唱著歌曲。

  楊嫂在身後,笑道:「太太回來了?我一點都不曉得。」

  魏太太這才放下手上的鏡子,向她笑道:「我早就回來了。若是像你這樣看家,人家把我們的家抬走了,你還不知道呢。」

  楊嫂道:「晚上我特別小心喀,昨晚上,我硬是等到一點鐘。一點鐘你還不回來,我就睡覺了。」

  魏太太道:「哪裡的話,昨天十二點鐘不到,我就回來了。我老叫門不開,又怕吵了鄰居,沒有法子,我只好到胡太太家去擠了一夜。」

  楊嫂道:「今天早上,我就在街上碰到胡太太的,她朗個還要問太太到哪裡去了?」

  魏太太臉色變動了一下,但她立刻就笑道:「那是她和你開玩笑的。你以為我在外面玩?為了先生的事,我是求神拜佛,見人矮三尺,昨天受委屈大了。」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來拍兩下胸脯道:「我真也算氣夠了。」

  楊嫂遠遠地望著她的,這就突然地跑近了兩卡,低了頭,向她手上看看道:「朗個的?太太!你手上又戴起一隻金剛鑽箍子?」

  魏太太這才看到自己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上,全都戴了鑽石戒指。便笑道:「你好尖的眼睛,我自己都沒有理會,你就看到了。這只可不是我的,就是我自己那只小的,我也要收起來,你可不要對人瞎說。」

  楊嫂眯了眼睛向她笑著,點了兩點頭道:「那是當然嗎,太太發了財,我也不會沒有好處。」

  魏太太道:「不要說這些閒話了,你該去買午飯菜。兩個孩子都交給我了。下午我要到看守所裡去看看先生,上午我就在家裡休息了。」說著,在枕頭下面,掏出了皮包。打了開來,隨手就掏了幾張千元的票票塞到她手上。

  這個時候,重慶的豬肉,還只賣五百元一斤,她接到了整萬元的買菜錢,她就知道女主人又在施惠,這就向主人笑道:「買朗個多錢的萊,你要吃些啥子?」

  魏太太道:「隨便你買吧。多了的錢就給你。」

  楊嫂笑道:「太太又贏了錢?」

  魏太太覺得辯正不辯正,都不大妥當。微笑著道:「你這就不必問了。反正……」說著,把手揮了兩揮。楊嫂看看女主人臉上,總帶著幾分尷尬的情形,她想著,苦苦地問下去,那是有點兒不知趣,於是把兩個孩子牽到屋子裡來,她自走了。

  魏太太雖坐在兒女面前,但她並沒有心管著他們,斜斜地躺在床上,將疊的被子撐了腰,在床沿上吊起一隻腳來,口裡隨便地唱京戲。她自己不知道唱的是些什麼詞句,也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魏太太,有人找你。」

  這是那冷酒店裡夥計的聲音,她也料著來的必是熟人。由床上跳下,笑迎了出來。

  那門外過人的夾道裡,站住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相見之下,立刻脫帽一鞠躬,並叫了一聲田小姐。魏太太先是有點愕然,但聽他說話之後,立刻在她醉醺醺的情態中恢復了記憶力,這就是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見面的青衣名票宋玉生。遂喲了一聲道:「宋先生,你怎麼會找到我這雞窩裡來了?」

  他笑道:「我是專誠來拜訪。」

  魏太太想到自己在朱四奶奶家裡跳舞,是那樣一身華貴,自己家裡卻是住在這冷酒店後面黑暗而倒壞的小屋子裡,心裡便十分感到惶惑。但是自從昨晚和他一度跳舞之後,對他的印象很深,人家親自來拜訪,也可以說是肥豬拱門,怎能把人拒絕了。站著躊躇了一會子,還是將他引到外間屋子來坐。

  恰好是她兩天沒有進這房間,早上又經楊嫂帶了兩個孩子在這裡長時期的糟亂。桌上是茶水淋漓,地板上是橘子皮花生皮。幾隻方凳子,固然是放得東倒西歪,就是靠牆角一張三屜小桌,是魏端本的書房和辦公廳,也弄得舊報紙和書本,遮遍了全桌面,桌面上堆不了,那些爛報紙都散落到地面上來。魏太太一連的說屋子太髒,屋子太髒,說著,在地面抓了些舊報紙在凳面子上擦了幾下,笑道:「請坐請坐。家里弄成這個樣子,真是難為情得很。」

  宋玉生倒是坦然地坐下了。笑道:「那要什麼緊,在重慶住家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你不看我穿上這麼一身筆挺的西裝。我住的房子,也是這樣的擠窄。所以人說,在重慶三個月可以找到一個職業,三年找不到一所房子。」說著,他嘻嘻地一笑。因為他這向話是斷章取義的,上面還有一句,就是三天可以找到一個女人。

  魏太太陪著客,可沒有敢坐下,因為她沒有預備好紙煙,也不知道楊嫂回來燒著開水沒有,請客喝茶,也是問題。只是站著,現出那彷徨無計的樣子。

  宋玉生倒是很能體會主人的困難,笑著站起來了。他道:「我除了特意來拜訪而外,還有點小意奉上。田小姐昨天不是對我那煙盒子和打火機都很感到興趣嗎?我就奉上吧。」說著,在西服袋裡把那只景泰藍的煙盒子,和那只口紅式的打火機都掏了出來,雙手捧著,送到魏太太面前。

  魏太太這才明白他來的用意,笑道:「那太不敢當了。我看到這兩樣小東西好,我就這樣的隨便說了一聲,我也不能奪人之所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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