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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四十二、營救丈夫的工作

  魏太太在笑駡自己的時候,楊嫂正帶著兩個小孩子走進屋子來,聽了這話,不免站在門口呆了,望了太太,不肯移動步子。魏太太笑道:「我沒有說你,我鬧了個笑話,自己手上戴了戒指,我還到處找呢。」

  楊嫂聽了這話,向著她手上看去,果然有個戒指,上面嵌著發亮的東西,因走近兩步,向她手指上看著,問道:「太太這金箍子上,嵌著啥子家私?」

  魏太太平空橫抬著一隻手,而且把那個戴戒指的手指翹起來,向楊嫂笑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楊嫂握住魏太太的手,低著頭對鑽石仔細看了一看,笑道:「我曉得這是寶貝,啥子名堂,我說不上。那上面放光咯。是不是叫作啥子貓兒眼睛囉。」

  魏太太眉開眼笑的,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樣子。點著頭道:「我知道,你是不懂得這個的。告訴你吧,這是首飾裡面最貴重的東西,叫金剛鑽。」

  楊嫂喲了一聲道:「這就是金剛鑽唆(唆,疑問而又承認之意)?說是朗個的手上戴了這個家私,夜裡走路,硬是不用照亮。我今天開開眼,太太,你脫下來把我看看。」

  魏太太也是急於要表白她這點寶物,這就輕輕地,在手指上脫下來,她還沒有遞過去呢,那楊嫂就同伸著兩手,像捧太子登基似的,大大地彎著腰,將鑽戒送到鼻子尖下去看。魏太太笑道:「它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寶石,你又何必這個樣子慎重?」

  楊嫂笑道:「我聽說一粒金剛鑽要值一所大洋樓,好值囉!我怕它分量重,會有好幾斤咯。」

  魏太太笑道:「你真是不開眼。你也不想一想,好幾斤重的東西,能戴在手指頭上嗎?好東西不論輕重。拿過來吧。」說著,她就把戒指取了過去,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而她在這份做作中,臉上那份笑意,卻是不能形容的。

  楊嫂笑道:「太太,你得了這樣好的家私,總不會是打牌贏來的吧?」

  魏太太道:「打牌贏得到金剛鑽,那麼從今以後,我什麼也不用作,就專門打牌吧。」

  楊嫂笑道:「我一按(猜)就按到了,一定是借得啥子朱四奶奶朱五奶奶的。你是要去拜會啥子闊人,不能不借一點好首飾戴起,對不對頭?」

  魏太太道:「你真是不知高低。這樣貴重的東西,有人會借給你嗎?就是有人借給我,我也不肯借。你想,我若把人家的戒指丟了,我拿命去賠人家不成?」

  楊嫂望了主人笑道:「不是贏的,也不是借的,那是朗個來的?」

  魏太太的臉上,有點兒發紅,但她還是十分鎮定,微笑道:「你說是怎樣來的?難道我還是偷來的搶來的不成?」

  楊嫂被她搶白了兩句,自然也就不敢再問,不過這鑽石戒指是怎樣來的,她始終也沒有一個交代,倒是讓楊嫂心裡有些納悶。她站著呆了一呆,看看小娟娟和小渝兒,把買來的糖果餅乾放在椅子上,圍住了椅子站著吃,並沒有需要母親的表示。魏太太穿得像花蝴蝶子似的,也不像是需要兒女,她心裡不由得暗罵了一句:「這是啥子倒黴的人家?」

  心裡暗罵著,臉上也就泛出一層笑意。這就對主人道:「太太,你還打算出去唆?」

  魏太太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因道:「我現在不出去。」

  就是這六字,楊嫂也很知道她的意思,自不便再問。看看屋子裡,滿地的花生皮,自拿了掃帚簸箕來,將地面收拾著。

  魏太太先是避到外面屋子裡去。但是她偷眼看看前面冷酒店裡的人,全不斷地向裡面張望,這就將房門掩上,把桌上放的兩張陳報紙隨便翻著看了一看。但她的眼光射在報紙上,可是那些文字,卻沒有一個印到腦筋裡去的。靜坐了五分鐘,她還是回到自己屋子裡去。手靠了床欄杆搭著,人斜坐在床頭邊,將左手盤弄著右手指上這個鑽石戒指,不住地微笑。在微笑以後,她就對鏡子裡看看,覺得這個影子是十分美麗的。那麼,不但范寶華送錢送衣料是應該,就是洪五爺送戒指,也千該萬該,不過受了人家這份厚禮,說是絲毫不領人家的人情,在情理上也是說不過去的。她沉沉地想著,猶疑地在心裡答覆。最後她是微微地一笑。

  在笑後,她不免接連打了幾個呵欠,有些昏昏思睡。回頭看看被褥,還是早上起床以後的樣子,墊褥被單不曾牽直,被子也不曾折疊,這倒引起了很濃厚的睡意,趕快把身上的新衣新鞋換下,披了件舊藍布長衫,紐袢也未曾扣得,學了楊嫂的樣子,橫倒在床上就睡下了。

  她一春季,全沒有今日起得這樣的早,所以倒在被上,就睡得很香。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楊嫂在床面前連連地叫著。她翻身坐起來。楊嫂低聲道:「一個穿洋裝的人,在外面屋子裡把你等到起。」

  魏太太將手揉著眼睛,微笑問道:「嘴上有點小鬍子嗎?」

  楊嫂道:「沒得,三十來歲咯,腳底下口音(謂下江口音也)。」

  魏太太道:「你不認識他嗎?」

  楊嫂道:「從來沒有來過。」

  魏太太趕快站起來,向五屜桌上支著的鏡子照照。自己是滿面睡容,胭脂粉脫落十之七八了。立刻打開抽屜,取出粉撲在臉上輕撲了一陣,又將小梳子通了幾十下亂髮。桌上還放著一瓶頭髮香水,順手拿起瓶子來,就在頭髮上灑了幾下,然後轉身向外走。

  楊嫂道:「太太,不要忙呀。你的長衫子,紐袢還沒有扣起呢。」

  她低頭一看,肋下一排紐袢,全是散著沒有扣起來的。於是一面扣著紐袢,一面向外面屋子裡走去。

  她在門外看到,就出於意外,想退縮也來不及,那客人已起身相迎了。這就是魏端本那位同事張先生。人家是熱心來營救自己丈夫的,這不許可規避的。於是沉重著臉色,走到屋子裡去向客人點著頭道:「為了我們的事,一趟一趟地要你向這裡跑。張先生,你太熱心了。」

  張先生對魏太太以這種姿態出現,也是十分詫異。老遠地就看到她一路扣著紐袢。天色已到大半下午了。不會她是這個時候才起床的吧?及至走到屋子裡,又首先嗅到她身上一股子香氣,而且在她手指上發現一粒金剛鑽的戒指。這就讓張先生心裡明白了。她必然是穿著一身華麗,因為有客來了,所以趕快把華麗衣服脫下,換著這件藍布大褂。當她丈夫在坐牢的時候,她卻以極奢華的裝束來見丈夫同事,那自然是極不得當的舉動。她像聰明,立刻就改裝了。不過這種舉動,依然是自欺欺人,頭上的香水,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這是可以瞞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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