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她立刻也就想到,戴鑽戒的人,一切都須相稱。幸是先得了老范一大批錢,把衣服皮鞋全制了個透新,要不然的話,還穿著舊衣舊鞋,拿著鑽石戒指,今天也不好意思戴了起來吧?她這樣地想著,就不免低了頭對她身上的衣服看著。織錦緞子夾袍美國皮鞋,這樣的衣服和身上的珠寶,的確是配合起來了。既然滿身富貴,那就不宜於走路了。正好路旁有幾部人力車子停著,這就挑了一部最乾淨的招招手叫到身邊來。自然不用和車夫講車價,坐上去,說了聲地方,就讓他接著走了。

  她坐在車上,殊不像往日。平常是不覺得有什麼特殊之處的。今日對街上來往的摩登女子看著,臉上便現出了一番得色。心裡同時想著,我比你們闊得多,我帶有鑽石戒指,你們能有這東西嗎?尤其是看到幾個戴金鐲子的女子,存著一分比賽得勝的心理。金鐲子算什麼珍貴首飾?一定要有鑽石戒指,那才算是闊人。想到這裡也就不免抬起手臂來,對著手指上的戒指細細賞玩一番。賞玩過之後,又對街上走路的人看看,意思是不知他們看到自己的鑽石戒指沒有?

  但車子快到家門口,她忽然有個新感覺,自己丈夫正在坐牢,自己穿得這樣周身華麗,人家會奇怪的。尤其是手指上帶著這麼一粒晶光奪目的鑽石戒指,更為引起人家的疑心。於是在懷裡將皮包打開,立刻取了幾張鈔票在手上,又脫下手上的戒指,放了進去,將皮包關上。她一想,別把這好東西丟了。再打開皮包,見鑽石戒指放在兩疊鈔票上,一伸右手,無名指又套起來。這個動作完畢,也就到了冷酒鋪門口了。

  她下了車,將取出的鈔票,給了車錢,匆匆地走進店後屋子去。所以如此,不是別的,她覺得這一身華麗,在這日子,是不應當讓鄰居們看到的。進到屋子裡,見楊嫂橫倒在自己的床上睡著,兩個小孩子,將方凳子翻倒在地上,兩個人騎在凳子腿上。地面上撤了許多花生仁的衣子,和包糖果的紙。每人各拿了個芝麻燒餅在嘴裡啃,魏太太嗐了一聲道:「楊嫂,你怎麼也不看看孩子,讓他們弄得這一身一地的髒,來了人,像什麼樣子呢?」

  楊嫂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左手扶著床欄杆,右手理著鬢邊的亂髮,望了她笑道:「太太這一身漂亮,是去和先生想法子回來嗎?」

  魏太太臉上猶豫了一會子,答道:「自然是,這日子我還有心到哪裡去呢?趕快找把掃帚來,把這屋子裡收拾收拾罷。」

  她的男孩子小渝兒,看到媽媽回來,立刻跨下了凳子腿,撲向母親的身邊,伸手道:「媽媽,我要吃糖。」

  魏太太見他那漆黑的兩隻手,立刻身子向後一縮,搖了手道:「不過來,不過來,我給你錢去買糖吃就是。」

  她說著,將不曾放下的皮包捧著打開來,在裡面取出兩張鈔票,交給楊嫂道:「帶他去買糖果,屋子裡讓我來收拾吧。」

  楊嫂帶著兩個孩子,她是十分感到煩膩的,但是要她作別件事情的時候,她又願意帶孩子了。接了錢,立刻帶著孩子走了。

  魏太太要她走開,倒並不是敷衍孩子而買糖。她打開皮包,看到那個裝鑽石戒指的錦裝盒子,就急於要看那粒鑽石。因為在洪範兩人當面,必須放大器的樣子,不能仔細看。在路上坐車子的時候,也不能仔細看,以免露出初次戴鑽石的樣子。現在到了家裡,可以仔仔細細把這寶物看看了。這東西雖然總要給人看的,可是現在露出來,會有很大的嫌疑。因之先關上了房門,然後才由皮包裡取出小錦裝盒來。當然,這時候她的臉上,是帶一番笑容的。

  可是當她將小盒子打開的時候,她不但收了笑容,而且臉色變得蒼白。因為那盒裡面,只有襯托鑽石戒指的藍綢裡子,卻沒有鑽石戒指。這事太奇怪了,這東西放在錦裝盒子裡,錦裝盒子,又放在皮包裡,皮包拿在手上,片刻也沒有放鬆,這有誰的神仙妙手,會把這鑽石戒指偷了去呢?她站著呆了一呆,忽然想起來了,坐車到門口的時候,曾經打開手提皮包來,給了車夫幾張鈔票的車錢,莫不是在門口給車錢把鑽石戒指拖著帶了出來了?她想到這裡答覆著是的是的,立刻就開了房門向前面冷酒店裡奔了去。

  那些酒座上,正零零落落的,坐著有幾位喝酒的酒客,見這位穿紅衣服的年輕太太,由這酒店後出來,已是很為注意。及至她走到酒店屋簷下,又不走上街,低了頭,只管在屋簷下走來走去。這雖很讓人家知道是來找東西的。但是一個漂亮年輕女人,怎麼會在冷酒店屋簷下找東西呢?於是大家的眼光都跟了魏太太走來走去。

  魏太太走了幾個來回,偶然一抬頭,明白過來了,自己這一身衣服,很是讓人家注意。回家的時候,自己不還想著丈夫坐在看守所裡,不要讓人家鄰居看到自己過分修飾嗎?由這點,就想到穿衣服避免鄰人注意,和戴首飾避免人的事情,她就回憶到當人力車快到冷酒店門口的時候,自己是脫了鑽石戒指向皮包裡一丟的,並沒有放到小錦盒子裡去,也許落在皮包底下了。

  她立刻回到屋子裡去,將皮包再打開。這裡面大小額鈔票,灑了香水的花綢小手絹,粉鏡,幾張記下買東西的字條。一樣一樣拿出來清理著,並沒有鑽石戒指。將皮包翻過來向桌上倒著,也沒有鑽石戒指倒出。她不由得將高跟鞋在地上頓了兩頓。自言自語的道:「嗐!真是命苦,生平苦想著的東西,戴在手上只十來分鐘就沒有了。不成問題,必是打開皮包給車夫錢的時候,把這小小的東西丟了。該死!」說到這兩字,她將手在胸脯上捶了一下,表示自己該打。

  於是坐在床沿上,對了桌上皮包裡倒出的東西和那個空皮包只管發呆。她越想越懊悔,抬起右手來,又向自己臉上打一個耳光。這一下打著她嫩的皮膚上,有點硌人。看手時,那鑽石戒指亮晶晶的,又戴在右手無名指上。她咦了一聲,左手托了右手,對準了眼光看著,絲毫不錯,是那鑽石戒指。

  她這又呆了,坐著再想起來,分明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而且還除下來放進皮包裡面去的,怎麼會飛到右手指上來了呢?她呆著想了十分鐘之久,算是想起來了,在打開皮包給車錢的時候,鑽石戒指壓在兩疊鈔票上面。自己覺得不妥,又戴在右手上來了,又連說該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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