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他正是這樣想著,魏太太含笑讓了客人坐下,然後臉上帶了三分愁苦的樣子,皺著眉毛道:「承蒙張先生給司長帶來了十萬元,我們是十分感謝的才算能維持些日子的伙食,可是以後的日子,我怎樣過呢?」

  她說畢,臉上又放出淒慘的樣子,眼珠轉動著,似乎是要哭。

  然而她並沒有眼淚,她只有把眼皮垂了下來,她望著胸前,兩手盤弄著胸前一塊手絹。她忽然省悟過來,把右手抬了起來,卻又笑了。因道:「這也是我有些小孩子脾氣。前兩個月,在百貨攤子上買了一隻鍍金戒指,嵌了這樣一粒玻璃磚塊子,當了金剛鑽戴。人家不知道,還以為我真有鑽石戒指呢。我若真有鑽石,我為什麼那麼傻,還住著這走一步路全家都震動的屋子嗎?」

  她口裡是這樣分辯著,不過她將手掌抬起來給人看的時候,卻是手掌心朝著人的部分占百分之八十,而手背只占百分之二十。因之,那鑽石的形態與光芒,客人並不能看到。

  這位張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魏太太越是這樣的做作,也倒越有些疑心了。他心裡想著,司長又有十萬元存放在我衣袋裡,幸而見面不曾提到這話。人家手上戴著鑽石,希罕這十萬八萬的救濟?便笑道:「那是自然。這件事,司長時刻在心,我也時刻在心。我今天來,特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就是我們的頭兒,已經和各方面接洽好了,自己家裡願意把這事情縮小,不再追究。這官司既是沒有了原告,又沒有提起公訴,那當然就不能成立了。大概還有個把禮拜,魏先生就可以取保出來。不過取保一層,司長是不能出面的,那得魏太太去辦手續。若是魏太太找不到保人,那也不要緊,這件事都交給我了,我可以想法子。」

  魏太太道:「那就好極了。一個女太太們,到外面哪裡去找保人?尤其是打官司的人,人家要負著很重大的責任,恐怕人家不願隨便承當。」

  張先生微笑了一笑,然後點著頭道:「這自然是事實。不過魏太太也當幫我一點忙,若是有相當的親友可以作保的話,不妨說著試試看。難道魏太太還不願早早的把魏先生放了出來嗎?」

  魏太太這就把臉色沉著,因道:「那我也不能那樣喪心病狂吧?」

  張先生勉強地打了一個哈哈,因道:「魏太太可別多心,我是隨口這樣打比喻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在公,在私,都得和魏兄跑腿。今天我是先來報一個信,以後還有什麼好消息,我還是隨時來報告。」說著,站起身來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來就有些神志不定,聽著人家這些話越發的增加了許多心事。只在房裡向客人點了個頭,並沒有相送。她在屋子裡呆坐了一會,不免將手上那枚鑽石戒指又抬起來看看。隨著審查自己的手指,覺得自己這雙手,雪白細嫩,又染上了通紅的指甲,戴上鑽石戒指,那是千該萬該的,就為了丈夫是個窮公務員,戴了真的鑽石,硬對人說是假。女人佩戴珍寶,不就是為了要這點面子嗎?以真當假,不但沒有面子,反是讓人家說窮瘋了,戴假首飾。遙望前途,實在是無出頭之日,而況自己還是一位抗戰夫人,毫無法律根據。要想端本發大財買鑽石戒指給太太戴著那不是夢話嗎?由手指上,她又看到左手腕上的手錶。這時手錶已是四點四十分,他忽然想到洪五爺五點鐘在朱四奶奶處的約會。現在應該開始化妝去赴這個約會了。

  她於是猛可地站起來,打算到裡面屋子裡去化妝。然而她就同時想到剛才送客人出門,人家的言語之間,好像是說魏太太並不望魏先生早日恢復自由,這個印象給人可不大好。於是手扶了桌子,複又坐了下來。她看看右手指上的鑽石戒指,又看看左手腕上的手錶,她繼續地想著:若是不去赴人家的約會,那顯然是過河拆橋。上午得了人家的禮物,下午就不赴人家的約會,不過得罪這位洪五爺而已,那倒也無所謂,可是在人家手上,還把握著一粒大的鑽石戒指,今天晚上失信於人,那鑽石他就決不會再送的了。去。她心裡想著要去,口裡也就情不自禁的喊出這個去字來,而且和這去字聲音相合,鞋跟在地面頓上了一下。

  楊嫂正是由屋子外經過,伸頭問著啥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趕耗子。剛才那位張先生不是來了嗎?他說魏先生可以恢復自由,只是要多找幾個保人。他去找,我也去找。當然有路子救他,不問晝夜,我都應當去努力。」

  楊嫂抬起那只圓而且黑的手臂,人向屋子裡望著,微笑道:「太太說的是不在家裡消夜?十二點鐘,回不回來得到?」

  魏太太道:「我去求人,完全由人家作主,我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來呢?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說到這裡,故意將臉色沉了下來,意思是不許楊嫂胡說。

  但楊嫂卻自有她的把握,她知道女主人越是出去的時候多,越需要有人看家帶小孩子。這時候她要走得緊,決不肯得罪看家的。這就把扶著門框的手臂,彎曲了兩下,身子還隨著顛動了幾下。笑道:「我朗個不要問?打過十二點鐘,冷酒店就關門。回來晚了,他們硬是不開門喀。我曉得你幾時轉來,我好等到起。」

  魏太太也省悟過來了,這不像往日,自己在外面打夜牌,魏端本回來了,可以在家裡駐守不出去。現在家裡男女主人都出去了,一切都得依靠她的。便轉了笑容道:「楊嫂,我們也相處兩三年了,我家的事,你摸得最是清楚。我少不了你,因之我也沒有把你當外人。這次魏先生出了事,真是天上飛來的禍。我們夫妻,雖然常常吵架,可是到了這時候,我不能不四方求人去救他,也望你念他向來沒有對你紅過臉,請你分點神,給我看看家。今天的晚飯,我大概是來不及回家吃的了。你帶著孩子,怎麼能作飯吃?我這裡給你一點錢,你帶孩子到對門小館子裡去吃晚飯吧。」

  楊嫂接著鈔票笑道:「今天太太一定贏錢,這就分個贏錢的吉兆。」

  魏太太道:「你總以為我出去就是賭錢。」

  楊嫂笑道:「不生關係嗎!正事歸正事,賭錢歸賭錢嗎!」

  魏太太看著手錶,時間是到了,也不屑于和傭人去多多辯論,立刻回到屋子裡去,換上新衣服,再重抹一回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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