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她果然看到鏡子裡一片鮮豔的紅影。她用手牽牽衣襟,又折摸領圈。然後將背對了鏡子,回轉頭來,看後身的影子。看完了,再用手扯著腰身的兩旁。測量著這衣服是不是比腰身肥了出來。這位裁縫司務,卻是能迎合魏太太的心理,這衣服的上腰和下腰,正合了她的身體大小,露出了她的曲線美。她高興之下,情不自禁地說了句四川話:「要得。」

  立刻在桌屜裡把新皮包取了出來,將昨晚上贏的款子,取了十萬整數,放在裡面,再換上新絲襪子新皮鞋。

  身上都理好了,第二次照照鏡子,覺得兩鬢頭髮,還是不理想的那樣蓬鬆,於是右手拿牙梳攏著頭髮,左手心將鬢角向上托著,自己穿的是新衣,又用的是新化妝品,覺得比平常是漂亮多了。這就沒有什麼工作了,夾了新皮包,就向外面走。

  可是走出房門她又回來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拍賣行裡買的一瓶香水放在抽屜裡,還不曾用過呢。這個時候,正好拿來灑上一灑。這樣想著,她又轉身走回屋子,將香水瓶拿出來,拔開塞子,將瓶眼對衣襟上灑了幾遍。年輕人嗅覺是敏銳的,這就有一陣濃烈的香氣,向鼻子裡猛襲了來,心裡高興著,臉上也就發出遏止不住的笑容。她這次出門,並不像以往那樣魯莽,把那香水瓶蓋好,從容地送到抽屜裡去。把抽屜關好了,還向五屜桌上仔細審查了一下,方才走出去。

  她現在是口袋裡很飽,出門必須坐車子,當她站在屋簷下正要開口叫人力車子的時候,讓她想起了一件事,難道就不到法院裡去打聽打聽嗎?魏端本總不至於叛死罪,遲早是要見面的。見了面的時候,那時,他說兩日都沒有到法院去打聽,那可是失當的事。雖然現在天色不早,總得去看看,反正撲空也沒有關係,只多花幾個車錢。

  她這樣想著,還是不曾開口叫車子,那賣晚報的孩子,肋下夾了一疊報,手上揮著一張報,腳下跑著,口裡喊道:「看晚報,看晚報,黃金案的消息。」

  魏太太心裡一動,攔著賣報孩子,就買了一張。展開報來看著,正是大字標題,「黃金犯被捕」。她看那新聞時,也正是自己丈夫的事。新聞寫著,法院將該犯一度傳訊,已押看守所。犯人要求取保,未蒙允許。

  魏太太看了報之後,覺得實在是嚴重,縱然夫妻感情淡薄,總覺得魏端本也很可憐。他若不是為了有家室的負擔,也許不去作貪污的事。她只管看了報,就忘記走開。身後有人問道:「魏太太,報上的消息怎麼樣。」

  她回頭看時,正是鄰居陶伯笙。便皺了眉道:「真是倒黴,重慶市上,作黃金買賣的人,無千五萬,偏偏就是我們有罪。」

  陶伯笙搖搖頭道:「不,牽連的人多了,被捕的這是第三起,昨天晚報上,今天日報上都登了整大段的新聞。」

  魏太太道:「我有兩天沒有看報,哪裡知道?我現在想到看守所去看看。」

  陶伯笙抬頭望了一下天,因笑道:「這個時候,到看守所去,不可能吧?電燈都快來火了。」

  魏太太道:「果然是天黑了,不過天上有霧。」

  她說完了覺著自己的話是有些不符事實的,便轉過話來問道:「陶先生,昨晚上也有場局面嗎?」

  陶伯笙笑道:「不要提起,幾乎輸得認不到還家,搞了一夜,始終是爬不起來。天亮以後,又繼續了三小時,算是搞回來了三分之二。我在朋友那裡睡了一天,也是剛剛回家,太太埋怨死了。」說著,他舉起手來,搖擺了幾下,扭身就走了。

  魏太太看看天色,格外的昏沉,電燈杆上,已是一串串的,在街兩旁發現了亮球。她想著,任何機關,這時下了班。看守所這樣嚴謹的地方,當然是不能讓犯人見人。反正案子也不是一天有著落,明天一大早去看他吧。她這就沒有了考慮,雇著車子,直奔范寶華的寫字間。

  可是在最熱鬧的半路上,就遇到他了,他也是夾了那只大皮包,在馬路邊上慢慢地迎頭走來。遠遠看到,他就招著手大聲叫著:「佩芝佩芝!哪裡去?」

  魏太太叫住了車子,等他走近了,笑道:「這時候,你說我哪裡去呢?」

  范寶華笑道:「下車下車,我們就到附近館子裡去吃頓痛快的夜飯。」

  魏太太依了他付著車錢下車,她和他走了一截路,低聲微笑道:「你瘋了嗎?在大街上這樣叫著我的名字大聲說話。」

  范寶華道:「你還怕什麼?你們那位已經坐了監牢了,你是無拘無束的人,還怕在大街有人叫嗎?」

  魏太太笑道:「你說痛快地吃頓晚飯,就為的是這個?你這人也太過分了,姓魏的雖然和我合作有點勉強,可是與你無冤無仇,他坐監牢,你為什麼痛快?」

  范寶華挽了她一隻手臂,又將肩膀輕輕碰了她一下,笑道:「你還護著他呢。我說得痛快,也不過是自己的生意作得順手,今天晚上,要高興高興。」說著,挽了她的手更緊一點。

  魏太太倒也聽其自然,隨了他走進一家江蘇館子去。范寶華挑了一間小單間放下門簾陪了魏太太坐著。茶房送上一塊玻璃菜牌子來,交到范寶華手上。他接著菜牌子,向茶房笑道:「你有點外行。你當先交給我太太看。出外吃館子,有個不由太太作主的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臉上立刻通紅一陣,可是她只能向范先生微微地瞪著眼睛,卻不能說什麼。

  可是那位茶房卻信以為真,把菜牌子接過來,雙手遞到魏太太手上,半鞠著躬笑道:「范太太什麼時候到重慶來的?以後常常照顧我們。范太太是由下江來的嗎?」

  茶房越說越讓她難為情,兩手捧著菜牌子呆看了,作聲不得。范寶華倒是笑嘻嘻的,斜銜了一支煙捲對她望著。

  魏太太心裡明白,這個便宜,只有讓他占了去,說穿了那更是不像話了。這就把菜牌子遞回給范寶華道:「我什麼都可以。我只要個幹燒鯽魚,其餘的都由你作主吧。吃了飯我還有事呢,不要耽誤我的工夫。」說著,她又向他瞪了一眼。他這就很明白她的意思了,笑嘻嘻掏出西裝口袋裡的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在日記本子上寫了幾樣菜撕下一頁交給茶房拿去。

  魏太太等茶房去了,就沉著臉道:「不作興這樣子,你公開地占我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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