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四五


  於是在大衣袋裡一摸,掏出一大把鈔票,放在玻璃櫃上,然後一張一張地清理著,清出二十四張關金,將手一推道:「拿去。」

  說畢,把其餘的票子一把抓著,向大衣袋裡一塞。店夥笑道:「多了多了。你這是二拾元關金,六張就夠了。」

  魏太太哦呀了一聲道:「你看我當了五元一張的關金用了。費心費心。」

  於是提出六張關金付了帳,將其餘的再揣上,慢慢地走出這家店門,站在屋簷下,靜止了約莫三五分鐘,心裡這就想著,怎麼回事?我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嗎?自己必得鎮定一點,回家去若還是這樣神魂顛倒的,那必會讓魏端本看出馬腳來的,於是扶了一扶大衣的領,把肋下的皮包夾緊了一點,放從容了步子,向家裡走了去。

  到了門口,首先將手掌試了一試自己的臉腮,倒還不是先前那樣燒熱著的,這就更從容一點地走著。遇到店夥,還多餘地笑著和人家一點頭。穿過那雜貨店,到了後進吊樓第一間屋子門口時,看到屋子裡電燈亮著呢,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這就先笑道:「端本,你早回來啦。我是兩點多快到三點才出去的。」

  說著,將門一推,向裡看時,並沒有人。再回到自己臥室裡,門是敞開著的。兩個小孩,在床上翻斤斗玩,楊嫂靠了桌子角斜坐著,手裡托了一把西瓜子,在嗑著消遣呢。

  魏太太問道:「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楊嫂道:「還沒有回來。」

  她笑道:「謝天謝地,我又幹了一身汗。」

  說著將皮包放在桌上,接著來脫大衣,但大衣只脫到一半的程度,她忽然想到周身口袋裡全是鈔票,這讓楊嫂看到了,那又是不妥。這一轉念,又把大衣重新穿起,因道:「你到灶房裡去,給我燒點水來吧。小孩子你也帶去,我這裡有糖給他們吃。」

  說到糖,四周一看,並沒有糖果紙包。站著偏頭想了一想,因道:「楊嫂,你沒有看到我帶了一個紙包回來嗎?」

  楊嫂道:「你是空著手回來的。」

  魏太太道:「真是笑話。我買了半天的糖果,結果是空著兩手回來的。大概是在櫃檯子邊數錢的時候,只管清理票子,我把糖果包子倒反是留在鋪子裡了。這好辦,你帶兩個孩子去買些吃的,我老遠地跑回來心裡慌得很,讓我靜靜地坐一會,不是心慌,不過是走亂了。囉!你這裡拿錢去。」

  說著,又在大衣袋裡掏了票子交給楊嫂。

  楊嫂有她的經驗,知道這是女主人贏了錢的結果。給兩個孩子穿上鞋子,立刻帶了他們去買糖吃。魏太太始終是穿了夾大衣站在屋子裡,這才將房門關上,先把揣在身上的那三捆鈔票拿出來,托在手上看看,這都是五百元一張,或關金二十元的,匆匆地點了一點,每捆五萬,已是十五萬元了,先把這個送到箱子裡去關上,然後打開皮包,將那些亂票子,全倒在床上。

  看時這裡有百元的,二百元的,四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先把四百元的清理出來,有兩萬多,且把它捆好,放在抽斗裡。再看零票子,還有一大堆,繼續地清理下去,恐怕需要一小時,那時候丈夫就回來了。於是在抽斗裡找出個舊枕頭套子,把鈔票當了枕頭瓤子,全給它塞了進去,隨著掀開床頭被褥,塞在褥子底下。看看床上並沒有零碎票子了,這才站起身,要把大衣脫下來。想到大衣袋裡還有錢時,伸手掏著,那鈔票是鹹菜似的,成團地結在一處。她也不看鈔票了,身子斜靠了床頭欄杆坐著,將一隻手撫摸了自己的臉腮,她說不出來是怎麼的疲倦,身子軟癱了,偏著頭對了屋子正中懸的電燈出神。

  房門一推,魏端本走了進來了,他兩手抄著大衣領子,要扒著脫下來,看到太太穿了大衣,靠了床欄杆坐著,咦了一聲。魏太太隨著這聲咦,站了起來。魏端本兩手插在大衣袋裡問道:「什麼?這樣夜深,你還打算出去?」

  魏太太搶上前兩步,靠了丈夫站住,握了丈夫的手道:「你這時候才回來。我早就盼望著你了。」

  魏端本握了她的手,覺得她的十個指頭陰涼。於是望了她的臉色道:「怎麼回事?你臉上發灰,你打擺子嗎?(川諺瘧疾之謂)」

  魏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只覺全身發麻冷,所以我把大衣穿起來了。」

  魏端本道:「果然是打擺子,你看,你周身在發抖。你為什麼不睡覺?」

  魏太太道:「我等你回來呀。你今天跑了一天,你那錢……」

  魏端本道:「你若是用了一部分的話,就算用了吧,我另外去想法子。」

  魏太太露著白牙齒,向他作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發灰的臉上,皮膚牽動了一下。因搖搖頭道:「我怎麼敢用?十五萬元,原封沒動,都在箱子裡。」

  魏端本道:「那好極了。你就躺下吧。」

  說著,兩手微摟了她的身體,要向床上送去。她搖搖頭道:「我不要睡,我也睡不著。」

  魏端本道:「你不睡,你看身子只管抖,病勢來得很凶呢。」

  魏太太道:「我我我是在發抖抖嗎?」

  她說到這句話,身子倒退了幾步,向床沿上坐下去。

  魏端本扶著她道:「你不要胡鬧,有了病,就應當躺下去,勉強掙扎著,那是無用的。不但是無用,可能的,你的病,反是為了這分掙扎加重起來。你躺下吧。」

  說著,就來扯開疊著的被子。魏太太推了他的手道:「端本,你不要管我,我睡不著。我沒有什麼病,我心裡有事。」

  魏端本突然地站著離開了她,望了她的臉道:「你心裡有事?你把我那十五萬元全輸了?」

  魏太太兩手同搖著道:「沒有沒有,一百個沒有。不信,你打開箱子來看看,你的錢全在那裡。」

  魏端本雖是聽她這樣說了,可是看她兩隻眼珠發直,好像哭出來,尤其是說話的時候,嘴唇皮只管顫動著,實在是一種恐懼焦慮的樣子。她說錢在箱子裡沒有動,那不能相信。好在兩隻舊箱子,一疊的放在床頭邊兩屜小桌上,並不難尋找,於是走過去,掀開面上那只未曾按上搭扣的小箱子。

  他這一掀開蓋,他更覺著奇怪,三疊橡皮筋捆著的鈔票,齊齊地放在衣服面上。雖交錢給太太的時候,票子是沒有捆著的,但票子的堆頭卻差不多,錢果然是不曾動,那麼,她為什麼一提到款子,就覺慌得那個樣子?手扶了箱子蓋,望著太太道:「你不但是有病,你果然心裡有事。你怎麼了?你說。可別悶在心裡,弄出什麼禍事來呀!」

  這句禍事,正在魏太太驚慌的心上刺上了一刀,她哇哇地大哭起來,歪倒在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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