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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十六、杯酒論黃金

  魏端本站在屋子中間,看到她這情形,倒是呆了。站著有四五分鐘之久,這才笑道:「這是哪裡說起,什麼也不為,你竟是好好地哭起來了。」

  魏太太哭了一陣子,在肋下抽出手絹來揉擦著眼睛,手扶了床欄杆,慢慢地坐了起來,又斜靠了欄杆半躺著。垂了頭,眼圈兒紅紅的,一聲不言語。

  魏端本道:「你真是怪了。什麼也不為,你無端地就是這樣傷心。你若是受了人家的委屈的話,你告訴我,我可以和你作主。」

  魏太太道:「我沒有受什麼人的委屈。我也不要你作什麼主。我心裡有點事,想著就難過。你暫時不必問,將來你會知道的。總而言之一句話,賭錢不是好事,以後你不干涉我,我也不賭了。」

  魏端本道:「看你這樣子,錢都在,並沒有輸錢,決不是為錢的事。是了,」

  說著,兩手一拍道:「我明白了,必定是在賭博場上,和人衝突起來了。我也就是為了這一點,不願你賭錢。其實輸幾個錢,沒有關係,那損失是補得起來的。可是在賭場上和人失了和氣,那就能夠為這點小事,把多年的友誼喪失了。不要傷心了,和人爭吵幾句,無論是誰有理誰無理,無非賭博技術上的出入。或者一小筆款子的賠賺,這不是偷,不是搶,與人格無關。」

  魏太太聽到這裡,她就站起來,亂搖著手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請你不要提到我這件事。」

  魏端本看她這樣著急,也猜想到是欠下了賭博錢沒有給。若是只管追問,可能把這個責任引到自己身上來。便含著笑道:「好吧,我不問了,你也不必難過了。還不算十分晚,我們一路出去消夜吧。」

  魏太太將手托了頭,微微地擺了兩下。魏先生原是一句敷衍收場的話,太太不說什麼,也就不再提了。自己到隔壁屋子裡去收拾收拾文件,拿了一支煙吸著,正出神想著太太這一番的委屈傷心,自何而來呢。太太手上托著一把熱手巾,連擦著臉,走進屋子來,笑道:「大概你今天得了司長的獎賞,很高興,約我去吃消夜。這是難得的事,不能掃你的興致,我陪你去吧。」

  魏端本看她的眼圈,雖然是紅紅的,可是臉上的淚痕,已經擦抹乾淨了。便站起來道:「不管是不是得著獎賞,反正吃頓消夜的錢,那還毫無問題。我們這就走吧。」

  魏太太向他作個媚笑,左手托了手巾把,右手將掌心在臉腮上連連的撲了幾下。因道:「我還得去抹點兒粉。」

  魏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等你十分鐘。」

  魏太太道:「你等著,我很快地就會來。」

  她說著,走到門邊手扶了門框子,回轉頭來,向魏先生又笑了一笑。

  魏先生雖覺得太太這些姿態,都是故意做出來的,可是她究竟是用心良苦,也就隨了笑道:「無論多少時候,我都是恭候台光的。難得你捧我這個場。」

  魏太太見丈夫這樣高興,倒在心裡發生了慚愧,覺得丈夫心裡空空洞洞,比自己是高明得多了。她匆匆地化妝完畢,就把箱子鎖了,房門也鎖了,然後和魏先生一路出門來消夜。

  因為在重慶大街上開店的商家,一半是下江人。所以在街市上的燈光下,頗有些具體而微的上海景象。像消夜店之類,要作看戲跳舞,男女的生意,直到十二點鐘以後,兀自電燈通亮,賓客滿堂。

  魏端本也是要為太太消愁解悶,挽了太太一隻手膀子,走過兩條大街,直奔民族路。這裡有掛著三六九招牌的兩家點心店,是相當有名的,魏先生笑問道:「我隨著你的意思,你願意到哪一家呢?」

  魏太太笑道:「依著我的意思,還是向那冷靜一點的鋪子裡去好。你看這兩家三六九,店裡電燈雪亮,像白天一樣。」

  魏先生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站住腳,對太太臉上望著。她又是在嗓子眼裡格格一笑。頭一扭道:「遇見了熟人不大好。可是,也沒有什麼不大好。」

  魏端本道:「這是怎麼個說法?」

  魏太太道:「我們一向都說窮公務員,現在夫妻雙雙到點心店來消夜,人家不會疑心我們有了錢了嗎?」

  魏端本哈哈地笑道:「你把窮公務員罵苦了。不發財就不能吃三六九嗎?」

  在他的一陣狂笑中,就挽了她的手趕快向前走。魏太太是來不及再有什麼考慮,就隨他走進了點心店。

  這家鋪子,是長方形的,在店堂的櫃檯以後,一路擺了兩列火車間的座位。這兩列座位,全坐滿了人。夫婦倆順著向裡走,店夥向前招待著,連說樓上有座,把他們引到樓上。魏太太剛是踏遍了樓梯,站在樓口上就怔了一怔。正面一副座頭上,兩個人迎面站了起來,一個是陶伯笙,一個是范寶華。

  但魏端本是緊隨她身後也站在樓口,魏太太回頭看了看,便又向范陶二人點了個頭,笑道:「二位也到這樣遠的地方來消夜。」

  陶伯笙知道魏端本不認識范寶華的,這就帶了笑容給他們介紹著。魏太太就覺自己也認識范寶華,在丈夫面前是不大好交代的,便道:「范經理是常到陶先生家裡去的,經營了很多的商業。」

  魏端本一看就明白,這必然是太太的賭友,追問著也不見光彩,就笑著點頭道:「久仰久仰。」

  陶伯笙將座頭的椅子移了一下,因道:「一處坐好嗎?都不是外人。」

  魏太太想起兩小時以前在范先生寫字間裡的事,她的心房,又在亂跳。她的眼光,早在初見他的一刹那,把他的臉色很迅速地觀察過了。覺得他一切自然,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她也就立刻猜想著,姓范的必定不曉得落了鑰匙,也就根本不知道抽斗被人打開了。不過在自己臉腮上又似乎是紅潮湧起。這種臉色是不能讓老範看見的,他看到就要疑心了。於是點著頭道:「不必客氣,各便吧。」

  她說著,首先離開了這副座頭,向樓後面走。魏端本倒還是和范陶兩人周旋了幾句,方才走過來。兩人挑了靠牆角的一副座頭,魏太太還是挑了一個背朝老範的座位坐著。魏端本是敷衍太太到底,問她吃這樣吃那樣。魏太太今天卻是有些反常,三六九的東西,往常是樣樣的都愛吃,今天卻什麼都不想吃,只要了一碗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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