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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十五、鑄成大錯

  魏太太是常常賭錢的人,輸贏十萬元上下,也很平常。自然,由民國三十三年,到民國三十四年,這一階段裡,十萬元還不是小公務員家庭的小開支。但魏太太贏了,是狂花兩天,家庭並沒有補益。輸了呢,欠朋友一部分,家里拉一部分虧空,也每次搪塞過去。只有這次不同,現花花地拿出十五萬元鈔票來輸光了,而這鈔票,又是與魏先生飯碗有關的款子。回家去魏端本要這筆錢,把什麼交給他?縱然可以和他橫吵,若是連累他在上司面前失去信用,可能會被免職,那就了不得了。何況魏太太今日只是一時心動,要見識見識這位交際明星朱四奶奶。這回來賭輸,那是冤枉的。因此她在掃興之下,特別地懊悔。胡太太站在她面前,在無可安慰之下,默默地相對著。

  魏太太覺得兩腮發燒,兩手肘拐,撐了懷裡的皮包,然後十指向上,分叉著,托了自己的下巴和臉腮。眼光向當面的平地望著。忽然一抬眼皮,看到胡太太站在面前,便用低微地聲音問道:「你怎麼也下場了?」

  胡太太道:「我看你在作什麼呢,特意來看看你的。」

  魏太太將頭抬起來了,兩手環抱在胸前,微笑道:「你以為我心裡很是懊喪嗎?」

  胡太太道:「賭錢原是有輸有贏的,不過你今天並沒有興致來賭的。」

  魏太太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著。胡太太笑道:「他們還打算繼續半小時,你若是願意再來的話,我可以和你充兩萬元本錢,你的意思怎麼樣?也許可以弄回幾萬元來。」

  魏太太靜靜地想著,又伸起兩隻手來,分叉著托住了兩腮。兩隻眼睛,又呆看了面前那塊平地。胡太太道:「你還有什麼考慮的?輸了,我們就盡這兩萬元輸,輸光了也就算了。贏了,也許可以把本錢撈回幾個來,你的意思如何?」

  魏太太突然站起來,拿著皮包,將手一拍,笑道:「好吧。我再花掉這兩萬元。」

  胡太太就打開皮包提出兩萬元交給魏太太,於是兩個人故意帶著笑容,走入賭場。

  女太太的行動,在場的男賓,自不便過問。魏太太坐下來,先小賭了兩牌,也贏了幾個錢,後來手上拿到K十兩對,覺得是個贏錢的機會,把桌前的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可是這又碰了個釘子,范寶華拿了三個五,笑嘻嘻地說了聲三五牌香煙,把魏太太的錢全數掃收了。

  魏太太向胡太太苦笑了一笑,因道:「你看,又完了。這回可該停止了。」說著,站了起來道:「我告退了。我今天手氣太閉。」

  范寶華看到她這次輸得太多,倒是很同情的。便笑道:「大概還有十來分鐘你何不打完?我這裡分一筆款子去充賭本,好不好?」

  魏太太已離開座位了,點著頭道:「謝謝,我皮包裡還有錢呢!算了,不賭了。」說著,坐到旁邊椅子上去靜靜地等著。

  十幾分鐘後,撲克牌散場了。朱四奶奶首先發言道:「我要走了。哪位和我一路過江去?」

  魏太太道:「我陪四奶奶走。羅太太,有滑竿嗎?」

  主婦正收拾著桌子呢,便笑道:「忙什麼的?在我這裡吃了晚飯走。」

  魏太太道:「不,我回去還有事。兩個孩子也盼望著我呢。」

  范寶華胡太太都隨著說要走。主人知道,賭友對於頭家的招待,那是不會客氣的。這四位既是要走,就不強留,雇了四乘滑竿。將一男三女,送到江邊。

  過了江,胡太太四奶奶都找著代步,趕快地回家。魏太太和范先生遲到一步,恰好輪渡碼頭上的轎子都沒有了。魏太太走上江邊碼頭,已爬了二百多層石坡,站著只是喘氣。她一路沒有作聲,只是隨了人走,好像彼此都不認識似的。

  這時范寶華道:「魏太太回家嗎?我給你找車子去。今天這碼頭上竟會沒有了轎子,也沒有了車子。」

  魏太太道:「沒有關係,我在街上還要買點東西,回頭趕公共汽車吧。」

  說時,向范寶華看看。見他夾著一個大皮包,因笑道:「范先生今日滿載而歸。」

  他道:「沒有贏什麼,不過六七萬元。」

  魏太太心裡有這麼一句話想說出來:范先生,我想和你借十二萬元可以嗎?可是這話到了舌尖上要說出來,卻又忍回去了,默然地跟著走了一截路。

  這裡到范寶華的寫字間不遠。他隨便地客氣著道:「魏太太,到我號上去休息一下嗎?」

  魏太太道:「對了,這裡到你寫字間不遠。好的,我到你那裡去借個電話打一下。」

  范寶華也沒猜著她有什麼意思,引著她向自己寫字間裡走。

  這已是晚上九點鐘了。這樓下的貿易公司,職員早已下了班。櫃檯裡面只有兩盞垂下來的小電燈亮著。上樓梯的地方,倒是大電燈通亮,還有人上下。范寶華一面上樓梯一面伸手到褲子插袋裡去掏鑰匙。口裡一面笑道:「我那個看門的聽差,恐怕早已溜開了。」

  接著,走到他寫字間門口,果然是門關閉上了。他掏出一把大鑰匙,將門鎖開著,推了門。將門框上的電門子扭著了電燈,笑道:「魏太太,請到裡面稍坐片刻,我去找開水去。」

  說著,扭身就走。當他走的時候,腳下當的一聲響。魏太太只管說著不要客氣,他也沒有聽見。

  她低頭看那發響的所在,是幾根五色絲線,拴著幾把白銅鑰匙。魏太太想起來了,前天到這裡來,看到范先生用這把鑰匙,開那裝著鈔票的抽斗,這正是他的;於是將鑰匙代為拾起,走進屋子去。屋子裡空洞洞的,連寫字臺上的文具,都已收拾起來,只有一盞未亮的檯燈,獨立在桌子角上。魏太太願意屋子裡亮些,把檯燈代扭著了,且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

  但等了好幾分鐘范寶華並不見來。心裡也就想著,他來了,怎樣開口向他借錢呢?看他那樣子,倒是表示同情的,在賭桌上就答應借賭本給我,現在正式和他借錢,他應該不會推諉。今天不借一筆錢,回家休想過太平日子。只是自己要借的是十五萬,至少是十二萬元,他不嫌多麼?照說,他那桌子抽斗裡,就放有一二十萬現鈔,他是毫無困難可以拿出來的。他是個發國難財的商人,這全是不義之財。

  想到這裡就不免對了那寫字臺的各個抽斗望著。手上拿了開抽斗的鑰匙呢,她托著鑰匙在手心上掂了兩掂。偏頭聽聽門外那條過道,並沒有腳步聲。於是站起身來,扶著門探頭向外看看,那走道上空洞洞的,只有屋頂上那不大亮的燈光,照著走廊裡黃昏昏的。魏太太咳嗽了兩聲,也沒有人理會。她心裡一動,鑰匙會落在我手上,這是個好機會呀。但立刻覺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隨手把這房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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