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四二


  四奶奶果然打開懷裡手皮包,取出三張十元美金,向桌心裡一扔,把原來的法幣收回。吳科長更不示弱,又取了兩張五元美鈔,加到注上。四奶奶把桌上那張暗牌翻過來,猛可地向桌毯上一擲,笑道:「三個十,我認定你是同花,碰了這個釘子了。」

  吳科長也不亮牌,將明暗牌收成一疊,抓了牌角,當了扇子搖,向四奶奶揮著道:「你真有三個十!你拿錢。」

  四奶奶點著頭,笑著說聲對不起,將美鈔和其他的法幣賭注,兩手掃著,一齊歸攏到桌前。將自己三十元美鈔提出,拿著向大家照照,笑道:「這算是奧賽的,原來代表我面前法幣唆哈的,我收回了。」

  說著,她將三十元美金收回了皮包。

  魏太太看著,心想,吳科長果然只是拿一對投機的。若不是四奶奶有三個十,自己可贏得那三十元美金了。這時,桌上有了兩家在拿美金來賭,也正是都戴了鑽石戒指的。現在不但是可注意吳科長,也可注意四奶奶,她已是十萬以上的贏家了。

  由此時起,她就和朱吳二人很碰過兩回,每次也贏個萬兒八千的。有次朱四奶奶明張一對四,一個A,出三萬元。魏太太明暗九十兩對,照樣出錢。范寶華明張只是兩個老K,卻唆了。看那數目,不到五萬,朱四奶奶已跟進,魏太太有兩對,勢成騎虎,也不能犧牲那四萬元,也只好跟進。第五張牌攤出的結果,范寶華是三個老K,他贏了。

  不久吳科長以一對七的明張,和范寶華的一對九明張比上,又是各出三萬元。魏太太是老K明暗張各一,一張J,一張A,自然跟進,到了第五張,明張又有了一對A。這樣的兩大對,有什麼不下注?把桌前的五六萬元全唆。她見范吳二位始終還是明張七九各一對,他們的牌決不會大於自己。因為他們的暗張,若是七或九,各配成三個頭的話,早就該唆了,至少也出了大注了。尤其是吳科長,沒有什麼牌也下大注,他若有三張七,決忍不住而只出三萬元。那麼這牌贏定了。

  可是事實不然,范寶華在吳科長上手出了注看牌。吳科長把起手的一張暗牌翻過來亮一亮,就是一張七。笑道:「這很顯然,范先生以明張一對九,敢看魏太太明張一對A和一個老K,一個J,必是三個九,我派司了。」

  范寶華笑道:「可不就是三個九。」

  說著,把那張暗牌翻過去,笑問道:「魏太太,你是三個愛斯嗎?」

  她見范寶華肯出錢,心裡先在碰跳,及至那張九翻出來,她的臉就紅了。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和在一處,向大牌堆裡一塞,鼻子裡哼了一聲搖搖頭道:「又碰釘子。」

  說畢,回轉頭來向胡太太道:「你看,這牌面取得多麼好看。那個愛斯,竟是催命符呢。」

  胡太太道:「那難怪你,這樣好的牌,我也是會唆的。你沒有打錯。」

  魏太太雖輸了錢,倒也得些精神上的鼓勵,更不示弱。最先拿出來的五萬元法幣,已是輸光了。於是把皮包打開又取出五萬元來。她原來的打算是穩紮穩打,在屢次失敗之下,覺得穩打是不容易把錢贏回來的,於是得著機會,投了兩次機。恰是這兩回又碰到了趙經理范寶華有牌,全被人家捉住了。五萬元不曾戰得十個回合,又已輸光。

  魏太太心裡明白,這個禍事惹得不小。那帶來的十五萬元,有十三萬元是丈夫和司長匯款的款子,決移動不得。於今既是用了一半,回得家去,反正是無法交代。索性把最後的五萬元也拿出一拚。再也不想贏人家的美金了。只要贏回原來的十萬元就行。贏不了十萬,贏回八萬也好。否則絲毫補救的辦法沒有,只有回家和魏端本大吵一頓了,就是拚了大吵,自己實在也是短情短理,不把這筆賭本撈回來,那實在是無面目見丈夫的。一不作,二不休,不賭毫無辦法,而且牌並沒有終場,自己表示輸不起了下場,對於今天新認識的朱四奶奶,是個失面子的事。

  她一面心裡想著,一面打牌。兩牌沒有好牌,派司以後,也沒有動聲色。只是感覺到面孔和耳朵全在發燒。這其間在桌旁邊茶几上取了紙煙碟子裡的一支紙煙吸著,又叫旁邊伺候的老媽子,斟了一杯熱茶來喝。混到了發第四牌的時候,起手明暗張得了一對A這決沒有不進牌之理,於是打開懷裡的皮包,取出剩餘的五萬元,放在面前,提出三千元進牌。

  這一牌,全桌沒有進得好牌的,八個人,五個人派司,只有兩個人和魏太太賭,就憑了兩張A贏得七八千元。這雖是小勝,倒給予了她一點轉機,自己並也想著,對於最後這批資本,必須好好處理,又恢復到穩紮穩打的戰術。這五萬元,果然是經賭,直賭到第三個小時,方才輸光。最後一牌,還是為碰釘子輸的。她突然由座位上站起來,兩手扶了桌沿,搖搖頭道:「不行。我的賭風,十分地惡劣,我要休息一下了。」

  說著她離開了賭場,走到隔壁小客室裡,在傍沙發式的籐椅子上坐下。那只手提皮包她原是始終抱在懷裡的。

  這時,趁著客室裡無人,打開來看了一看。裡面空空的,原來成卷的鈔票,全沒有了。其實她不必看,也知道皮包裡是空了的,但必須這樣看一下才能證實不是作一個噩夢。她無精打采地,兩手緩緩將手皮包合上,依然聽到皮包合口的兩個連環白銅拗紐嘎吒一響,這是像平常關著大批鈔票的響聲一樣。

  她將皮包放在懷裡摟著,人靠住椅子背坐了,右手按住皮包,左手抬起來,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由耳根的發燒,感覺到心裡也在發燒。她想著想著,將左手連連的拍著空皮包,將牙齒緊緊地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搖著頭。心想自己分明知道這十五萬元是分文不能移動的錢,而且也決定了今天不出門,偏偏遇到胡太太拉到這地方來。越是怕輸,越是輸得慘。這款子在明日上午,魏端本一定要和司長匯出去的,回家去,告訴把錢輸光了,不會逼得他投河嗎?今天真不該來。她想著,兩腳同時在地面上一頓。

  恰好在這個時候,胡太太也來了,她走到她身邊,彎了腰低聲問道:「怎麼樣?你不來了?」

  魏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能來了,我整整輸了十五萬元。連回去的轎子錢都沒有了。真慘!」

  說著,微微地一笑。胡太太知道這一笑,是含著有兩行眼淚在內的。她來,是自己拉來的,不能不負點道義上的責任,也就怔怔地站著,交代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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