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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張先生紅著臉道:「這不像話,這是人家陶太太家裡,怎麼可以在人家家裡哭?」

  張太太扯下紐袢上的手絹,擦著眼淚道:「人家誰像你鐵打心腸,都是同情我的。」

  那張先生本來理屈,見抗戰夫人一哭,更沒有了法子,拿起放在幾上的帽子,就有要走的樣子。

  張太太伸開手來,將門攔著,瞪了眼道:「你沒有把條件談好,你不能走。」

  張先生道:「你並不和我談判,你和我鬧,我有什麼法子呢?」

  陶太太也站起來,帶笑攔著道:「張先生,你寬坐一會,讓我們來勸解勸解吧。憑良心說,何小姐是受著一點委屈的。怎麼著,你們也共過這幾年的患難,總要大家想個委曲求全的辦法。」

  張先生聽說,便把拿起來了的帽子複又放下,向陶太太深深地點了兩點頭,表示著對她的話,是非常之贊同。笑道:「誰不是這樣的說呢?報上這段啟事,事先我是決不知道。既然登出來了,那是無可挽回的事。」

  張太太道:「怎麼無可挽回?你不會登一段更正的啟事嗎?」

  張先生並不答覆她的話,卻向陶太太道:「你看她這樣地說話,教我怎麼做得到,這本來是事實,我若登啟事,豈不是自己給人家把柄,拿出犯罪的證據嗎?」

  張太太掉轉臉來,向他一頓腳道:「你太偏心了,你怕事,你怕犯罪,就不該和我結婚。你非登啟事更正不可。你若不登啟事,我就到法院裡去告你重婚,你欺騙我逃難的女子。」

  張先生紅著臉坐下了,將那呢帽拿在手上盤弄,低頭不作聲。張太太道:「你裝聾作啞,那不成!我的親戚朋友現在都曉得你原來有老婆的了,我現在成了什麼人,你必得在報上給我挽回這個面子。你你你……」

  越說越急,接連地說了幾個你字,還交代不出下文來。

  張先生道:「你不要逼我,我辦不到的事,你逼死我也是枉然。我曾對你說了,大家委曲求全一點,那啟事你只當沒有看到就是了。」

  說時還是低了頭弄帽子。張太太也急了,站在椅子邊,將那椅靠拿著,來回地搖撼了幾下,搖得椅子腳碰地,丁當有聲。她瞪了眼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只當沒有看到?就算我當沒有看到,我那些親戚朋友,也肯當沒有看到嗎?人家現在都說我是你姓張的姨太太,我不能受這個侮辱。」

  陶太太向前,將她拉著在床沿上坐下,這和張先生就相隔得遠了,中間還有一張四方桌子呢。陶太太也挨了她坐下,笑道:「這是你自己多心,誰敢說你是姨太太呢?你和張先生在重慶住了這多年,誰不知道你是張太太?你和張先生結婚的時候,你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怎麼會是姨太太?誰說這話,給他兩個耳光。」

  魏太太坐在靠房門的一張方凳上,聽了這話,讓她太興奮了,突然站起來,鼓著掌,高喊了兩個字:「對了!」

  張先生坐在桌子那邊,這算有了說話的機會了。便道:「我也是這樣說。我覺得彼此不相犯,各過各的日子,名稱上並不會發生問題,反正生活費,我決計負擔。」

  張太太道:「好漂亮話!你這個造孽的公務員,每月有多少錢讓你負擔這個生活那個生活。」

  陶太太笑道:「我的太太,你別起急,有話慢慢地商量。若是像你這樣,張先生一開口,你就駁他個體無完膚,這話怎麼說得攏?這幾年來你們很和睦的,決不能因為出了這麼一個岔,就決裂了。張先生的意思,完全還是將就著你,向妥協的路上走。」

  張太太坐在床沿上,兩腳一頓道:「他將就著我嗎?這一個星期,每日他都是回家來打個轉身就走了,好像凳子上有釘子,會紮了他的屁股。我原來也還忍讓著,隨他去打這個圓場,他反正是硬不起腰杆子來的人,開一隻眼閉一隻眼,暫且不必把這事揭開來鬧。可是白這啟事登出來之後,他索性兩天不露面。這分明是他有意甩開我,甩開我就甩開我,只要他三天之內,不在報上登出啟事來,我就告他騙婚重婚。」

  陶太太插一句話,問道:「你那啟事,要怎樣的登法呢?」

  張太太道:「我要他說明某年某月某日,和我在重慶結婚。他不登也可以,我來登,只要他在原稿上蓋個章簽個字。」

  陶太太微笑了笑,卻沒作聲。

  張先生覺得作調人的也不贊同了,自己更有理。便道:「陶太太你看,這不是讓我作繭自縛嗎?」

  張太太道:「怎麼人家可以登啟事,我就不能登啟事?」

  張先生苦笑道:「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麼法子?你能說登這樣的啟事,不要一點根據嗎?你這樣辦,不見得于你有利的。你拿不出根據來,你也是作繭自縛。」

  張太太道:「好,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張先生紅了臉道:「你罵得這樣狠毒,我怎麼會是狼心狗肺?」

  張太太道:「我怎麼會拿不出根據來?你說你說。」

  說著,挺胸站了起來。

  張先生再無法忍受了,一拍桌子,站起來道:「我說,我說。我和你沒有正式結婚,我家裡有太太,你根本知道,你有什麼證據告我重婚。我們不過是和奸而已。」

  他說著,拿起帽子,奪門而出。走出房門的時候,和魏太太挨身而過,幾乎把魏太太撞倒,張太太連叫你別走,但是他哪裡聽見,他頭也不回地去遠了。

  張太太側身向床上一倒,放聲大哭。陶太太和魏太太都向前極力地勸解著,她方才坐起來,擦著眼淚道:「你看這個姓張的,是多麼狠的心。他說和我沒有正式結婚倒也罷了。他竟是說和我通姦,幸而你兩位全是知道我的。若在別地方這樣說了,我還有臉做人嗎?」

  說著,又流下淚來。

  陶太太道:「你不要光說眼前,你也當記一記這幾年來他待你的好處。」

  張太太道:「那全是騙我的。他曾說了,抗戰結束,改名換姓,帶我遠走高飛,永不回老家。現在抗戰還沒有結束呢,他家裡女人來了,就翻了臉了。大後方像我這樣受騙的女人就多了,我一定要和姓張的鬧到底,就算是抗戰夫人吧,也讓人家知道抗戰夫人決不是好惹的。」

  魏太太眼看這幕戲,又聽了許多刺耳之言,心裡也不亞于張太太那分難受,只是呆住了聽陶張兩人一勸一訴,還是楊嫂來叫,胡太太買戲票子來了,方才懶洋洋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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