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三八


  說著,她倒是在前面走。

  魏太太的心裡,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不痛快之處,帶著沉重的腳步,跟著陶太太走回家來。胡太太正皺著眉坐了吸煙呢,因道:「你們談起什麼古今大事了,怎麼談這樣的久?老魏,你皺了眉頭幹什麼?」

  魏太太走進門就被人家這樣地盤問著。也不曾加以考慮,便答道:「陶太太家裡來一位女朋友,也在鬧家務,我倒聽了和她怪難受的。」

  胡太太道:「免不了又是丈夫在外面作怪。」

  魏太太答覆出來了,被她這一問,覺得與胡太太的家務正相反,那位張太太的立場,是和胡太太相對立的,說出來了,她未必同情,便笑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說出來了,不過是添你的煩惱而已。」

  胡太太鼻子裡哼上了一聲,擺一擺頭道:「我才犯不上煩惱呢。我成竹在胸,非把那個下流女人驅逐出境不可。」

  她坐了說著,兩個手指夾住煙捲,將桌沿撐住在手肘拐,說完之後,把煙捲放到嘴裡吸上一口,噴出一口煙來。她雖是對了女友說話,可是她板住臉子,好像她指的那女人就在當面,她要使出一點威風來,陶太太笑道:「怎麼回事,我還摸不清楚哩。」

  胡太太將旁邊的椅子拍了兩拍,笑道:「你看我氣糊塗了,你進了門,我都沒有站起身來讓座。這裡坐下吧,讓我慢慢地告訴你。你對於先生,是個有辦法的人,我特意請你來領教呢。」

  陶太太坐下了,她也不須人家再問,又把她對魏太太所說的故事,重新敘述了一遍。她說話之間,至少十句一聲下流女人。她說:「下流女人,實在也沒有人格,哪裡找不到男人,卻要找人家有太太的人,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是姨太太。作女人的人,為什麼甘心作姨太太?」

  魏太太聽了這些話,真有些刺耳,可又不便從中加以辯白,只好笑道:「你們談吧,我幫著楊嫂作飯去。」

  說著,她就走了。一小時後,魏太太把飯菜作好了,請兩位太太到隔壁屋子裡去吃飯。胡太太還是在罵著下流女人和姨太太。魏太太心裡想著,這是個醉鬼,越胡越亂,也就不敢多說引逗話了。

  飯後,胡太太自動地要請兩位聽夜戲,而且自告奮勇,這時就去買票。兩位太太看出她有負氣找娛樂的意味,自也不便違拂。胡太太走了,陶太太道:「這位太太,大概是氣昏了,頗有些前言不符後語,她說饒了胡先生一上午,下午再和他辦交涉。可是看她這樣子,不到夜深,她不打算回去,那是怎麼回事?」

  魏太太道:「誰又知道呢?我們聽她的報告,那都是片面之詞呀。我聽人說,她和胡先生,也不是原配,她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我疑心她或者是罵著自己。」

  陶太太抿嘴笑著,微微點了兩點頭。

  魏太太心中大喜,笑問道:「你認識她在我先,你知道她是和胡先生怎麼結合的嗎?」

  陶太太笑道:「反正她不是胡先生的原配太太……」

  她這句話不曾說完,他們家劉嫂匆匆地跑了來道:「太太,快回去吧,那位張太太和張先生一路來了。」

  陶太太說句回頭見,就走了。

  魏太太獨坐在屋裡,想著今日的事,又回想著,原是隨便猜著說胡太太不是原配,並無證據,不過因為她和胡先生的年齡,差到十歲,又一個是廣東人,一個是山西人,覺得有些不自然而已,不想她真不是原配。那麼,她為什麼說人家姨太太?於今像我這樣同命運的女人,大概不少。她想著想著,又想到那位張太太,倒是怪可同情的,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就把那裝了錢的皮包鎖在箱子裡,放心到陶家來聽新聞。

  這時陶伯笙那屋子裡,張太太和一個穿西服的人,坐著和陶太太談話。魏太太剛走到門口,那張太太首先站起來,點著頭道:「請到屋裡坐坐吧。」

  魏太太走進去了。

  陶太太簡單介紹著,卻沒有說明她和張太太有何等的關係。張先生卻認為是陶太太的好友,被請來作調人的。便向她點了個頭道:「魏太太,這件事的發生是出於我意料的。我本人敢起誓,決無惡意。事已至此,我有什麼辦法,只要我擔負得起的,我無不照辦。」

  他說了這麼一個囫圇方案,魏太太完全莫名其妙,只微笑笑。

  張太太倒是看出了她不懂,她是願意多有些人助威的,也就含混地願意把魏太太拉為調人。她挺著腰子在椅子上坐著,將她的一張瓜子臉兒繃得緊緊的。她有一雙清秀明亮的眼睛,疊著雙眼皮,但當她繃著臉子的時候,她眼皮垂了下來,是充分地顯示著內心的煩悶與憤怒。她身穿翠藍布罩衫,是八成新的,但胸面前隱隱地畫上許多痕跡,可猜著那全是淚痕。她肋下紐袢上掖著一條花綢手絹,拖得長長的。這也可見到她是不時地扯下手絹來擦眼淚的。

  魏太太正端相了她,她卻感到了魏太太的注意。因道:「魏太太,你想我們年輕婦女,都要的是個面子。四五年以來,相識的人,誰不知道我嫁了姓張的,誰不叫我一聲張太太。現在報上這樣大登啟事,把我認為什麼人?難道我姓何的,是姓張的姘頭?」

  張先生坐在裡面椅子上,算是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臉子。當她說的時候,他也是低了頭,只管用兩手輪流去摸西服領子。他大概是四十上下年紀了。頭頂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經謝頂,黃頭皮子,光著發亮。後腦雖也蓄著分發,但已稀薄得很了。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長圓的臉子,上半部反映著酒糟色,下半部一大圈黑胡樁子,由下巴長到兩耳邊。這個人並不算什麼美男子,試看張太太那細高條兒,清秀的面孔,穿上清淡的衣服,實在可愛,為什麼嫁這麼一個中年以上的人作抗戰夫人呢?她頃刻之間在雙方觀察下,發生了這點感想。

  那張先生卻不肯接受姘頭這句話。便站起來道:「你何必這樣糟蹋自己。無論怎麼著,我們也是眷屬關係吧?」

  張太太也站起來,將手指著他道:「二位聽聽,他現在改口了,不說我是太太,說我是眷屬。我早請教過了律師,眷屬?你就說我是姨太太。你姓張的有什麼了不起,叫我作姨太太。你的心變得真快呀。你害苦了我了。我一輩子沒臉見人。你要知道,我是受過教育的人啦。我真冤屈死了。」

  她越說越傷心,早是流著淚,說到最後一句,可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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