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二一


  李步祥剝著花生,笑道:「你以為我是說笑話嗎?我是真事。明日一大早,我就到中央銀行去排班。明日上早操的朋友,希望叫我一聲。」

  原來這樓上也有一位國民兵團的壯丁,是堆棧裡兩位學徒。他們沒有吃花酒的資格,各端了本川戲唱本,睡在床上念。就有個川籍學徒答道:「要得。往常買平價布,趕汽車,(川人對乘船乘車,均曰趕)都是我喊人咯。」

  陳夥計道:「李先生真去買黃金儲蓄券。若等一天,我們一路去。」

  李步祥道:「我不說笑話。你若是打算買,那就越快越好。聽說下月一號,不是提高官價,就是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消息雖然已經外露,知道的人,還不算多,等到全重慶的人都知道了,你看,銀行門口怕不會擠破頭。所以要辦……」

  那位陳夥計,本已坐到那三屜桌子邊,緩緩地剝著花生。聽了此話,突然向上一跳的站了起來,問道:「李先生,這消息靠得住?」

  李步祥倒不是像他那般緊張,依然坐在原位上,剝了花生米,落在右手掌心裡,張開嘴來,手心托了花生米,向嘴裡一拋,咀嚼著道:「不管他消息真不真,決定了辦,明天就辦。早一天辦,拿了儲蓄券,將來就早一天兌現取金。」

  有位坐在床上端酒碗的張老闆,是個黑胖子,穿了西裝,終年頂了個大肚子,頗有大腹賈的派頭。談起生意經,倒只有他是陳夥計的對手。這時,他把酒碗放下,將五個指頭,輪流的敲著桌子,因微笑道:「老兄,我剛才和你商量的話怎麼樣?你何必一定要買十兩?你手上有十五六萬先買他七八兩,等湊到了錢,再補二兩,那還不是一樣?老兄,你要知足,你一萬多塊錢,變成了三兩多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作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買黃金儲蓄,半年之得,有半斤金子了。」

  陳夥計聽了齜開了牙齒,手摸了幾下鬍子,笑道:「既然是對本對利的生意你為什麼不幹。」

  張胖子皺了眉,嘴裡縮著舌頭嘖的一聲,表示惋惜之意,因道:「我的錢都在貨上了,調動不開,手邊上只有兩三萬元,二兩都湊不上。」

  說到這裡,陳夥計突然興奮著,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各位有放債的沒有?三千五千,八千一萬,我都借。半個比期,我一定奉還,只要能湊成四五萬塊錢,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照樣出利錢,但我希望照普通銀行的規矩,七分或八分,不讓我出大一分就好。」

  他這樣號召著。雖然有幾個人響應,但那數目,都只三千兩千。

  那最有辦法的張胖子,拖了個方凳子,塞在屁股後面,就在桌子邊坐下,在花生殼堆裡挑著完整的花生出來,慢慢地剝著吃,他卻不說什麼。陳夥計望了他道:「老張,真的!你有沒有現款?」

  他這才笑道:「老兄,賺錢的事個個想幹的啊!我有錢,我自己也去買黃金儲蓄了。」

  陳夥計道:「我不相信你就只三萬現款。」

  他慢慢地還是在剝花生,在花生殼堆裡找花生,而且還把喝光了酒的空碗,端起來聞上一聞。看它臉色沉著,好像是在打主意。於是大家也就沉默著,聽他發表什麼偉見。果然他挑出一粒花生,又向花生殼堆裡一扔,然後臉子一揚道:「我倒有個有福同享的辦法。像湊錢買航空獎券一樣,現在我們在這屋子裡的人,除了自己有錢可以去買三兩五兩的不算。那只能買一兩八錢,或者連五錢都不夠買的,可以把款子湊起來。湊到十萬,我們就買五兩,湊到二十萬,我們就買十兩。記一筆總帳,某人出了錢多少,將來兌現,按照出的資本分帳。黃金儲蓄券,記著出錢最多的那人姓名,由他開具收條,分交投資的,收據由他親自簽字蓋章為憑。儲券也由他負責保存。大家不要以為我出的主意,我想拿這儲券,我手邊只有現款三萬。我這個數目不會是最多數。」

  他這樣說著,就有好幾個人叫著贊成贊成。有的說出二萬,有的說出一萬五千,那不夠一萬的,就再向別人去商量,借點小數來湊整的。都是這樣說,連五錢金子都定不到,那就沒意思了。那兩個川籍學徒,也由床上坐起來,不看川戲唱本了。一個問道:「哪天交款?」

  張胖子道:「打鐵趁熱,馬上交款。陳先生年紀最大,我們公推他臨時主席,款交給他。我們再推一個代表,明日一早到中央銀行去排班。由主席今晚交款子給他,他負全責去辦儲蓄。將來兌現的時候,大家奉送一筆排班費。這樣做,我覺得最公道也最公開。大家幹不幹?」

  這時,除了陳夥計為著湊不到款子,謝絕當臨時主席外,其餘的人一律同意。有的開箱子找錢,有的在衣袋裡摸索。

  那兩個川籍學徒,是這樓上最窮的分子,各各掏摸身上,都不過兩三千元。甲學徒向乙學徒道:「別個都買黃金,我們就無份,我們也湊五錢金子股本,要不要得?」

  乙學徒向床上一倒,把那放在被卷上的川戲唱本,又拿了起來,答道:「說啥子空話?我沒得錢,你也沒得錢。發財有命喀。」

  甲學徒走過來,拉著他道:「我和你咬個耳朵(說私話也)。」

  於是低聲道:「大司務老王有錢,我們各向他借四千。自己各湊一千,不就是一萬?」

  乙學徒道:「你去和他說嗎,碰他那個酒鬼的釘子,我不招閑。」

  那甲學徒倒是想到就辦,立刻下樓到廚房裡去了。

  約莫是十分鐘,有人就在門外叫道:「買金子,買金子,要得嗎!」

  門拉開,那個大司務老王進來了。他一張雷公臉,滿腮都是胡樁子,在藍布襖子上系著青布圍襟,手撈起了圍襟,只管揩擦著兩手,笑著問道:「朗個的,打會買金子?我來一個,要不要得?」

  張胖子笑道:「好長的耳朵,你怎麼也知道了?」

  老王道:「確是,大家帶我一個。」

  張胖子道:「你搭上多少股本?」

  老王道:「今天我有三萬塊錢,預備帶下鄉去,交給我太婆兒,沒得人寫信,還在我身上。讓她多吃兩天吹吹兒紅苕稀飯,(吹吹,猶言可以吹動之米汁也。紅苕即番薯)不生關係,列個老子,我先買金子再說。三萬塊錢,買一兩五,過不到癮。我身上還有二千四百元零錢,我再到街上去借三千元,湊起四萬,買二兩。列個老子,半年後有四兩黃金,二天給我太婆打一隻赫大的金箍箍(戒指也),她作一輩子的夢,這遭應了夢了,喜歡死她,列個老子,硬是要得。」

  說著,他不住伸手抓雷公臉上的胡樁子,表示了那番躊躇滿志。引得全樓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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