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二〇


  陶伯笙唉了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以為這是在大樑子百貨市場上買襯衫襪子,交了錢就可以買到貨?這買黃金儲蓄券手續多著呢。往日還有個卡片,交給買主,讓你填寫姓名住址儲金的數量。自從買金子的人多了,卡片不夠用,銀行裡筆墨又鬧恐慌,這才免了這節繁文。可是你還得和他們討張紙條,寫好姓名數量,將錢交了上去。當時他給你個銅牌子,明日再去拿定單。你若是現款,那自然你以為是省事,可是要帶上幾百萬元鈔票,你好帶,人家還不願意數呢。最好你是交中央銀行本票,人家只看看就行了。其次是各銀行的本票,他收到了本票,寫了帳,把你的戶頭登記了。本票交到交換科。交換是中央主辦的,其他國家銀行也是送到這裡來交換。交換科每天交換兩次,上午一次是十一點。交換科將本票驗了,若是商業銀行的話,還得算清了,今天他們並不差頭寸,這張本票,才算是現錢。交換科通知營業科,營業科交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開單子。這幾道手續,至少也得十二小時。若是你趕不上十一點鐘的交換時間,中央晚上辦理交換,第二天下午,才能通知營業科,你這定單,至早也得第三天才能填好,所以我們必須上中央,而且要趕上午。這個月已沒有幾天了。萬一下月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兩日爭取時間,是最重要的事。」

  李步祥聽了這篇話,茅塞頓開,將手一拍大腿道:「真有你的,怪不得老範要你跑腿。你怎麼知道得這樣多?」

  陶伯笙笑道:「這年頭作生意不多多地打聽,那還行嗎?我除了在銀行裡向朋友請教而外,又在中國中央,親自參觀了一番。本來這件事還有個簡單辦法,就是托著來往的商業銀行代辦,並無不可。人家和國家銀行有來往,天天有買賣。可是老範這人精細起來,卻精細得過分。他原和三家商業銀行有來往。其中一家有點靠不住,他的存款都提出來了,其餘兩家也是拼命在搶購金子。他怕托運兩家銀行不十分賣力,會耽誤了時間。反正有我這個跑腿的,就在銀行裡開了本票,讓我直接到銀行裡去買定單。反正是兩條腿,站他兩小時的班,這比輾轉託人情,向人陪著笑臉,總要好得多。我們這是拿著幾百萬元去存款,又不向人家借幾百萬,憑什麼那樣下賤去託人情呢?」

  李步祥笑道:「你說的這些話,我都明白了,不用說了。事不宜遲,我連夜湊款子,明天早上我們在中央銀行門口相會。」

  陶伯笙道:「你不是說,已經湊足了款子嗎?」

  李步祥道:「款子現成,全是現鈔。我聽到你說,銀行裡嫌數現鈔麻煩,我連夜和朋友去商量,去掉中央銀行的本票。若是掉不著本票的話,就是去掉換些大票子也好。」

  陶伯笙道:「這倒是個辦法。最好明天早上你來約我,我們一路到中央銀行去,排班也好排在一處。」

  李步祥道:「那也好,反正走你這裡過,彎路也有限。那末,我就走了。」

  說著,他就起身走去。

  李步祥是個跑百貨市的小商人,沒有錢在城裡找房子住,家眷送在鄉下過日子,他卻是住在僻靜巷子裡一爿堆棧的樓上。這原來是重慶城裡一所舊式公館。四進房子,被敵機炸掉了兩進半。商人將這破房子承租過來,索性把前面兩進不要。將舊磚舊料,把炸了的半進蓋個半邊樓。

  李步祥就是在這加做的樓上住著。破磚和石頭堆的坡式梯子,靠了屋邊牆向上升,牆上打個長方洞,那算是樓門。樓倒有一列樓廊,可沒有頂,又可算是陽臺信。舊式房子的屋頂,本來是三角形,屋簷前後總是很低。炸彈把這屋子炸去了半截,修理的時候,就齊那三角形的屋脊附近,由地面起了半截牆,牆上釘著木板,攔成半邊樓。這樣,樓的前面,高到屋脊,也就可以在板壁上開門開窗戶了。樓裡自然是前高後低,是斜形的,但臨窗放桌子,靠後牆鋪床,也起居如意。因為屋頂是斜的,為了顯得裡面空闊些,全樓是通的,並不隔開,一字相連鋪了七八個床鋪,兩頭對面又各鋪了一張床。在這裡住的人,倒好像坐小輪船的半邊統艙。因為臨窗的桌子和靠牆的床,相隔只可走一個人。若有人放把椅子在桌上算賬,經過的人,必須跳欄競賽地斜了身子跨過去。再加上箱子籃子盛貨的包裹,其雜亂也不下於一個統艙。

  李步祥走到這樓上,見不到罩子的禿頭電燈泡,掛水晶球似的,前後左右,亮著四盞。兩頭兩張三屜小桌,各堆了一堆椒鹽花生,配著幾塊下江五香豆腐乾。每張桌前,或站或坐,各有三四個人,互遞著一隻粗碗在喝酒,因為那股濃烈的香氣襲人,就是不看到碗裡有什麼,也知道是在喝酒的。他呵了一聲道:「好快活,吃花酒。」

  這堆棧裡一個年老的陳夥計,禿著頭,翹著八字須,臉上紅紅的。卷起他灰布長衫的袖子,正端了粗飯碗在抿酒。放下碗來,鉗了半塊豆腐乾,向他招招手道:「來來來,李老闆,我們劃幾拳。」

  李步祥的床鋪,在半間樓的最裡面橫頭。這像坐統艙的邊鋪,是優待地位。他正要經過這兩個吃花酒的席面。走到陳夥計面前,見有兩張粗紙放在花生堆邊,紙上洇著兩大團油暈,還有些醬肉渣子。便笑道:「怎麼著,今天打牙祭?」

  陳夥計笑道:「什麼打牙祭?他們敲我的竹杠。」

  李步祥道:「那未必是老兄賺了一票,要不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敲你的竹杠。」

  吃酒的人中有位劉夥計,便道:「李先生,你要知道,你也該喝他四兩。陳先生令弟,由西康來,和他帶來三兩多金子。在西康不到三萬元收的,到了重慶作四萬五賣給別人了。那三兩金子,根本就是帶一萬多塊錢貨到西康去換來的。前後也不過四個月,他賺了個十倍轉彎,這還不該敲他一下嗎?」

  陳夥計本來是端了酒碗待抿上一口,聽了這話,笑得牙齒露著,鬍子翹著,把碗裡的酒喝不下去,索性放下碗來,笑道:「你不要聽他們誇張的宣傳。賺是賺了一點,哪裡就賺得了許多呢?」

  李步祥說著話,走到他的床邊,將壁上的西裝木架子取下,將身上穿的這套西服脫了掛上去,另在床底下箱子裡,將一套舊的青呢中山服穿起。原來在重慶的商人,只要是常在外面活動的,都有一套拍賣行裡買來的西服。就以這半個樓面上的住客而論,在家裡擠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出去就換上了西服。你在街上遇到他,想不到他是住在這雞窩裡的。

  陳夥計看到李步祥換下了西服,倒想起了一件事。笑道:「李先生出去跑市場,捨不得穿這套西服的?今天忙到這時候回來,有什麼好買賣?」

  他毫不考慮,笑道:「搶購黃金。」

  陳夥計抓了把花生走過來塞到他手上,笑道:「別開玩笑了。」

  他是江蘇人,憋了這句京腔,那個開字和玩字,依然是刻字晚字的平聲,實在不如本腔受聽,全樓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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