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
§八、半夜奔波 老王的這番話,引起了李步祥的心事。原是預備將二十萬元去向熟商人掉換本票的。一回到這樓上,大家討論買金子,把這件事情就忘了。這就叫道:「老王,你上街借錢,我托你一件事。問問有大票子沒有?你若能給我換到二十萬五百元的票子,我請你喝四兩大麯。」 老王道:「就是嗎。票子越出越大,就越用越小。五百元一張的算啥子,一千元一張的,現在也有了。拿錢來嗎,我去換。」 李步祥聽到他說可以換了,倒是望著他笑了,因道:「你的酒醒了沒有?」 老王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們一路去,要不要得?銀錢責任重大,我也不願過手。」 李步祥聽他說,雖覺得自己過於慎重一點,但想來還是跟著他的好。於是把二十萬元放在皮包裡,跟著老王走上大街。 就在這堆棧不遠,是兩家大紙煙店。老王走進一家是像自己人一樣,笑道:「胡老闆,我有點急事,要用幾個錢,借我三千元,一個禮拜准還你。」 這紙煙店櫃檯裡橫了一張三屜小帳桌,左邊一疊賬簿,右邊一把算盤。桌子上低低地吊了一盞白罩子電燈,胡老闆也似乎在休息著這一日的勞瘁,小桌上泡了一玻璃杯子清茶,正對著那清茶出神。他坐著未動,掉過臉來,笑道:「你有什麼急用,必定是拿了錢去,排班擠平價布。」 老王一擺頭道:「我不能總是穿平價布的命呀。今天我要擺一擺闊,湊錢買金子。胡老闆,你幫我這一次忙,隔天你要請客的話,我若不跟你作幾樣好川菜,我老王是龜兒子。」 這胡老闆不免為他的話所引動,離開了他的帳桌。走到櫃檯裡,望了他道:「這很新鮮,你也打算作金子生意,你和我借三千塊買金子?你以為是金子一百二十換的時候。」 老王含著笑正和他說著只借三千元的理由。 帳桌後面的小門裡,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只看她穿著雪花呢旗袍,燙髮,手腕上戴著雕龍的金鐲子,一切是表示著有錢,趕得上大後方的摩登裝束。她搶問道:「誰有金子出賣?」 她見李步祥夾了大皮包站在後面,她誤會這是個出賣金子的,只管望了他。老王笑道:「沒有哪個賣金子,買還買不到手哩。老闆娘,你要買金子嗎?我去和你排隊,不要工錢,就是今晚上借我三千元,不要我的利息,這就要得。」 老闆娘道:「老王,你說話算話。就是那麼辦。你只要在銀行裡站班到八點鐘,我們有人替你下來,不耽誤你燒中飯。」 胡老闆道:「他的早飯呢?」 老王道:「我會找替工嗎。」 李步祥聽了,這又是個買金子的。人家有本票有大票子,怕不會留著自己用,這大可不必開口了。同時,又感到買金子的人到處都是,料著明天早上,銀行裡是一陣好擠。有一次匯五萬元小票子到成都,銀行裡都嫌數票子麻煩。這二十萬元的數目,在人家擁擠的時候,人家也未必肯數。大樑子一帶,百貨商熟人很多,還是跑一點路吧。他自己覺得這是福至心靈的看法。再不考慮,夾了皮包,就直奔大樑子。 重慶城繁市區的夜市,到了九十點鐘,也就止了。大樑子是炸後還沒有建築還原的市場,當李步祥到了那裡,除了馬路的路燈而外,兩旁的平頂式的立體小小店鋪,全已關了。好像斷絕煙火的土地廟大集團,夾了馬路休息著。然而他那股興奮的精神,決不因為這寂寞有什麼更改。他首先奔向老友周榮生家。 這位周老闆,住在一家襪子店後面。只有一間僅夠鋪床的窄條矮屋子。除了那張床鋪,連方桌子也放不下,只在床頭,塞了一張兩屜小桌。可是他在鄉下的堆棧,卻擁有七八間屋子。他是衡陽轉進重慶來的一位百貨商人,就是住在這百貨交易所附近,以便時刻得著消息。他流動資金不多,並不收進。但他帶來的貨色,他以為還可以漲個兩倍三倍,甚至七倍八倍,他卻不賣出。尤其是這最近半個月裡,因戰局逐漸好轉,百貨下跌。他和七八位和衡陽進來的同業,訂了個君子協定,非得彼此同意,所有帶來的貨,決不許賣出。在民國三十四年春季,他們合計的貨物,約可值市價三萬萬五千萬。若是大家把貨拋出,重慶市場消化不了,可能來一個大慘跌。那是百貨同業自殺的行為了。所以他住在這裡,沒有什麼大事做,每天是坐茶館打聽行市。 這時,他買了一份晚報,躺在床上對了床頭懸下的禿頭電燈泡看,大後方缺紙,報紙全是類似太平年月的草紙印的。油墨又不好,不是不清楚,就是字跡力透紙背。他戴起了老花眼鏡,兩手捧了報,正在研究湘桂路反攻的這條消息。李步祥在門外叫道:「周老闆沒有出門嗎?」 他已聽出是李步祥的聲音,一個翻身坐起來道:「請進來,忙呀!晚上還出門。」 李老闆走進他屋子,也沒有個凳子椅子可坐,就坐在他床鋪上。周老闆雖然擁資七八千萬,自奉還是很薄,這床鋪上只有一條毯子和一床被。李步祥將皮包放在床鋪上,他已能感覺硬碰硬的有一下響。便笑道:「周老闆,你也太省了,床鋪上褥子都不墊一床。」 他在床頭枕下,摸出了紙煙火柴,取一支紙煙敬客,搖搖頭道:「談不上舒服了,貨銷不出去,一家逃難來川的人,每月用到二三十萬。連衣服也不敢添,還談什麼被服褥子。」 李步祥一聽,感覺到不妙。一開口他就哭窮,他怎肯承認有本票有大鈔票?口裡吸著他敬的那支煙,一股又辣又臭的氣味,沖進了嗓子眼,他只好手鉗著煙支,不吸也不丟下,沉默了兩分鐘,然後笑道:「若是周老闆嫌貨銷不動的話,我多少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推銷一批貨。今天晚上我先和你作點生意,批三打襯衫給我。我立刻付款。」 周榮生笑道:「我就猜著李老闆冒夜來找我必定有事。實不相瞞,貨是有一點,現在正是跌風猛烈的時候,我怎樣敢出手?」 李步祥笑道:「那麼,你不怕貨滯銷了。」 周榮生也就感到五分鐘內,自己的言語,過於矛盾。抬起他的手,還帶了半邊灰布薄棉袍的袖子,亂搔著和尚頭,微笑著把頭搖了幾下。李步祥道:「滇緬公路,快要打通,說不定兩個月內,仰光就有新貨運進來。周老闆,你老是捨不得把貨脫手,那辦法妥當嗎?老範的事情,你聽見說了吧?」 周榮生道:「聽見的,他不幹百貨了,把款子調去買金子。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我若把我的東西一下拋出去,我敢說百貨市場上要大大的波動一下,價錢不難再跌二三成。越跌,越銷不出去,別人有貨的,也跟著向下滾,那我是損人不利己。我若今天賣一點,明天賣一點,那能抓到多少款子,而且聽說下個月金子就要提高官價了,月裡沒有了幾天,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失了真是可惜。」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