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五


  陶太太歎了口氣道:「你哪裡知道我們家的事?你不要看老陶三朋四友,成天在外面混,他是完全繃著一個面子。作了人家公司一個交際員,只有兩萬元夫馬費,吸香煙都不夠。我們也就是圖這個名,寫戶口冊子好看些,免得成了無業遊民。兩個孩子都在國立中學,學膳費是不要的,可是孩子來信餐餐搶糙米飯吃,吃慢了,飯就沒有了,得餓著。大孩子的學校離重慶遠,在永川,每餐飯還有兩碗沒油的蔬菜,八個人吃。第二個孩子在江津,常是一餐飯吃一條臭蘿蔔乾。而且每餐只有兩碗飯,只夠半飽。兩人都來信,餓得實在難受,希望寄一點錢去,讓他們買點燒餅吃。大孩子還不斷地有點小毛病,不是咳嗽,就是鬧濕氣,要點醫藥費。我怕孩子太苦了,打算每人給他兩三萬塊錢。你別看老陶上了牌桌子不在乎,那都是臨時亂拉的虧空。真要他立刻掏出一筆現款,他還要去想法子。他也未必給孩子那樣多錢,東西我也不戴出來,白放在箱子裡,換了捨不得,出幾個利錢押了它吧。」

  魏太太沒想她托的是這件事。笑道:「進中學的孩子了,你還是這樣地疼。」

  陶太太皺了眉道:「前天和昨天連接到兩個孩子的來信訴苦,我飯都吃不下去。我們那一位,倒是不在乎,照樣的打牌。魏先生就不像他,我看見他回家就抱孩子。」

  魏太太道:「他呀!對於孩子也就是那麼回事,見了抱抱,不見也就忘記了。說起打牌,我倒要追問一句,昨晚上的局面,陶先生又不怎樣好吧?」

  陶太太搖著頭苦笑了一下,接著又點了兩點頭道:「不過昨晚上這場賭是他敷衍范寶華的,可以說是應酬,連頭帶賭,還輸了三萬多。聽說那個姓範的要作一筆黃金生意,叫老陶去和他跑腿。老陶就聽場風是場雨,高興得了不得,昨晚上有兩個穿西服在一處打牌的就是幫忙可以買金子的人。老陶為他們拉攏,在館子裡大吃一頓,又到我們家來賭錢。聽說原來是要到一個女戲子家裡去賭的,他們一面賭錢,一面還要開心。因為那個女戲子不在家,就臨時改到我家來了。我們作了買金子的夢,一點好處沒有得到,先賠了三萬元本,人熬了一夜,累得七死八活。我的那位還是很起勁,覺也沒有睡,一大早就到老範那裡去了。」

  魏太太道:「那倒好,我和胡太太抵了那個女戲子的缺了。」

  陶太太不由得臉上飛紅,立刻兩手同搖著道:「你可不要誤會。你和胡太太,都是臨時遇到的。」

  魏太太雖然聽到她這樣解釋了,心裡總有點不大坦然,這話只管老說下去,卻也沒有味。便笑道:「好賭的人,有場合就來,倒不管那些,我是個女男人,誰要對我開玩笑,誰預備倒黴,我是拳頭打得出血來的人。」

  陶太太不好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著。

  那楊嫂正走了進來。問道:「飯作好了,就吃嗎?沒得啥子好菜咯。」

  陶太太笑道:「你去吃飯,我晚上等你的回信。」

  說著,大家一齊走到隔壁屋子裡來。看那桌上的菜,是一碗豆腐,一碗煮蘿蔔絲。魏太太皺了眉道:「又買不到肉嗎?炒兩個雞蛋吧。」

  陶太太道:「我為老陶預備了很多的菜他又不回來吃,我去給你送一點來。」

  說著立刻走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邊,捧著一碗平價米的黃色飯,將筷子尖伸到蘿蔔絲裡撥弄了幾下,然後夾了一塊煎豆腐,送到鼻子尖上聞了一聞,將豆腐依然送回菜碗裡,鼻子哼著道:「唔!菜油煎的,簡直不能吃。」

  楊嫂盛著小半碗飯來喂孩子。便笑道:「你是比先生考究得多咯,你不在家,先生買塊咸榨菜,開水泡飯吃兩三碗。你在家,他才有點菜吃。」

  魏太太還沒有回答這句話,陶家女傭人端了一碗一碟來,碗盛的是番茄紅燒牛肉,碟子盛的是叉燒炒芹菜。她放到桌上,笑道:「我太太說,請魏太太不要客氣,留下吃,家裡頭還多咯。」

  魏太太看那紅燒牛肉燒得顏色醬紅,先有一陣香氣送到鼻子裡。便道:「你們家裡的伙食倒不壞。」

  劉嫂道:「也就是先生一個子吃得好。太太說先生日夜在外面跑,瘦得那樣,要養一家子,讓他吃點好飯食。他自己掙的錢,自己吃,天公地道,騎馬的人還要和馬上點好料呢。太太自己,硬是捨不得吃,餐餐還不是青菜蘿蔔?」

  魏太太說著話時,夾了塊牛肉到嘴裡嘗嘗,不但燒得稀爛的,而且鮮美異常。因道:「你太太對你們主人,真是沒有話說。你們先生對於太太,可是馬馬虎虎的。」

  劉嫂道:「馬虎啥子?伺候得不好,他還要發脾氣,我到他們家年是年(謂一年多也),沒看到太太耍過一天。」

  魏太太道:「你們太太脾氣太好了,先生成天在外交遊,你太太連電影都不看一場。」

  劉嫂道:「還看電影?有一天,太太上街買東西轉來晚一點,鎖了房門,先生回來,進不得門,好撅(罵也)一頓。我要是她,我都不受。」

  魏太太笑道:「你還想作太太啦?」

  劉嫂紅著臉道:「這位太太說話……」

  她一笑走了。魏太太倒也不必客氣,把兩碗菜都下了飯,但到這時,許多在個性相反的事情,繼續向她逆襲著,她心理上的反映,頗覺得自己有過分之處。

  吃過了飯,呆呆地坐著。看著兩個孩子在屋子裡轉著玩。有人在外面叫了聲魏太太。她問是誰,那人進來了,是機關裡的勤務,手上拿著一個小篾簍子。魏太太道:「你找魏先生嗎?他過南岸去了。」

  勤務笑道:「是我和魏先生一路去的。他今晚不能回家,讓我先回重慶。這是帶來的東西。」

  說著將小篾簍放到桌上。魏太太道:「他說了什麼話嗎?」

  勤務在身上取出一封信,雙手交上。

  魏太太拆了信看,是日記簿上撕下來的紙片,用自來水筆寫的。信這樣說:

  芝:

  公事相當順手,今晚被主人留住黃桷椏,作長談,明日可回家午飯,請勿念。友人送廣柑十枚,又在此處買了鹹菜一包,由勤務一併先送回,為妹晚飯之用。晚飯後,若寂寞,帶孩子們去看電影吧。晚安!

  本上

  她把這信看完,心裡動盪了一下,覺得有一股熱氣上沖,直入眼眶,她要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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