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四


  楊嫂道:「給了兩千元,還留了一封信交把你,他不回來吃午飯,信在枕頭底下。」

  魏太太道:「他還彆扭著,好吧,我看他把我怎麼樣?」

  說著在枕頭下一摸,果然是厚厚的一封信。看時,信封上寫著芝啟。敞著口,沒有封。她將兩個指頭把信瓤子向外扯出來,先透出了一疊鈔票,另外有張紙,只寫了幾行字:

  芝:

  好好地休息吧。留下萬元,作你零用。我今日有趟公差,過南岸到黃桷椏去,我把轎子錢和旅館錢省下,想今晚上趕回來。萬一趕不回來,我會住在朋友家裡的,不必掛念。

  本留

  她看完了信,將鈔票數一下,可不是一萬元。黃桷椏是疏建區的大鎮市,常去的。過江就上坡總在幾千級。本地人叫作上十里下五里,十里路中間,沒有二十丈的平地,上去上坡子到山頂為止,才是平路。若不坐轎子,那真要走掉半條命。他這樣子省有什麼用?還不夠太太看一張牌的錢。但不管怎麼樣,他那樣苦省,自己這樣浪費,那總是對不住丈夫的事。想到這裡,又把魏先生留下的信,從頭至尾地看上一遍,這裡面絲毫沒有怨恨的字樣,怕今天趕不回來,還叮囑著不要掛念。

  她把信看著出了一會神,也就下床漱洗。楊嫂進房來問道:「太太要吃啥子飯食?先端碗面來,要不要得?」

  魏太太道:「中午你們怎麼吃的?」

  楊嫂道:「先生沒有回家,我帶著兩個娃兒,浪個煮飯?我帶他們上的三六九。」

  魏太太笑道:「那好,又是一天廚房不生火,那也不大像話吧?孩子交給我。你去作晚飯。」

  楊嫂笑道:「要是要得,你要耐心煩喀。」

  魏太太道:「我只要不出去,在家裡看著孩子,有什麼不耐煩?」

  楊嫂低著頭笑了出去,低聲說了句:「浪個別脫(猶言那樣乾脆)。」

  魏太太聽了,心下不大謂然,心想:難道我會生孩子,就不會帶孩子。只是這個女傭工,卻是自己放縱慣了的,家交給她,孩子也交給她。另換個人,就不能這樣放心,只得把這句話全盤忍受了,只當是沒有聽到。

  果然,楊嫂抱著牽著,把兩個孩子送進來了。大孩子五歲多,是個女孩,小頭髮蓬著像個雞窠。上身穿了白花洋紗質,帶裙子的童裝,在這上面,罩了件冬天用的,駱駝絨大衣。大衣不但是紐扣全沒有了,而且肋下還破了個大口,向下面拖著絨片筋。胸面前濕了大塊,是油漬糖漬鼻涕口水粘成的膏藥狀。下面光了腿子,穿了雙破皮鞋,而且鞋上的絆帶也沒有了。兩條光腿,那全不用說,都沾遍了泥點。小的這個孩子,是個男孩,約莫是兩歲,他倒完全過的冬天。身上的一套西北藍毛絨編的掛褲,已記不清是哪日起所穿,胸襟前袖口上,全是結成膏片的髒跡。袖口上脫了毛線,向下掛著穗子。那張小圓臉兒,更不成話,左腮一道黑跡,連著鼻子嘴橫抹過來,塗上了右腮。鼻子下面,還是拖兩條黃鼻涕,拖到嘴唇。腿上是和姐姐相同,光著下半截。一隻腳穿了鞋襪,一隻赤腳。

  魏太太皺了眉頭道:「我的天!怎麼把孩子弄得這樣髒。」

  楊嫂並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將男孩子交給主婦,扭身就出去了。她好像認為小孩子這樣髒,乃是理所當然。魏太太歎了口氣把男孩子放在床上,自己舀了盆熱水來,給兩個小孩子洗過手臉,頃刻之間,找不到日用的腳盆,和兩孩子洗了腳,這又找不到腳布。看看床欄上,還有就也遇事從簡了,將臉盆放到地板上,換下來兩日未曾洗的一件藍布罩衫,取過來給孩子擦了腿腳,將箱子五屜櫃,全翻了一陣,找出十幾件小孩兒衣服,挑著適當的,給他們換上了。因對了孩子望著道:「這不也是很好的孩子,交給楊嫂,就弄成那個樣子。」

  有人笑答道:「可不是很好的孩子嗎?孩子總是自己帶的好。」

  看時,是隔壁陶伯笙太太呢。她總是那樣乾淨樸素的樣子,身上穿了半舊的陰丹士林罩衫,她會熨燙得沒有一絲皺紋。頭上的長髮,在腦後挽了個辮環。臉上略微有點粉暈,似乎僅是抹了一層雪花膏。立刻起身相迎,笑道:「你這位管家太太,也有工夫出來坐坐?」

  陶太太笑道:「談什麼家,無非是兩間屋子。」

  魏太太屋子裡,本來也就秩序大亂,現時和孩子一換衣服,又把面前兩把椅子占滿了。她只得將衣服抱著一堆,立刻送到桌底下去,口裡連道請坐請坐。陶太太坐下來笑道:「打算帶孩子出去玩嗎?」

  魏太太道:「哪裡也不去。我看孩子髒得不成樣子,給他收拾收拾。」

  魏太太道:「是的,住在這大街上,家裡一寸空地也沒有,孩子沒個透空氣的地方,健康上大有關係,若是再不給他弄乾淨一點,更不好了。」

  魏太太一面拿鞋襪給孩子穿,一面談話。因道:「我是太笨了,橫針不會直豎,孩子的鞋幫子,我也不能做。什麼都買個現成的,就是現成的吧,也賭瘋了,不給孩子裝扮起來。這門娛樂太壞,往後我要改變方針了。」

  陶太太微笑道:「若是摸個八圈,倒也無所謂,打唆哈可來得凶,我一徑不敢伸手。」

  魏太太心想:她不走人家的,今日特意來此,必有所謂,且先裝不知,看她要些什麼。因道:「我家成日不舉火,舉火就是燒飯,熱水也沒有一杯。你又不吸香煙,我簡直沒法子招待你。」

  陶太太道:「不要客氣,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你不是和胡太太很要好嗎?我知道她手邊很方便。我有一隻鐲子。想在她手上押借幾萬塊錢。這件事我不願老陶知道。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押首飾,又要說我丟了他面子了。我想請你悄悄地去和胡太太商量一下。她若認為可以,我再去找她。」

  魏太太笑道:「你手上也不至於這樣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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