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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五、輸家心理上的逆襲

  魏端本站在大門口,足足發呆了五分鐘,方才掩著門走回家去。奇怪,太太並沒有走回臥室,是在隔壁那間屋子,手托了頭,斜靠了方桌子坐著,看那樣子,是在想心事。他心裡想著:好,又必定是輸個大窟窿。我也不管你,看你有什麼法子把話對我說。你若不說,更好,我也就不必去找錢給你了。他懷了這一個心事,悄悄地回臥室睡覺去了。

  魏太太坐在那空屋子裡,明知丈夫看了一眼而走開,自己輸錢的事,當然也瞞不了他。一來他是向來不敢過問的,二來夜深了,他是肯顧面子的人,未必能放聲爭吵。因之也就坦然地在桌子邊坐下去。

  在她轉著念頭的時候,仿佛隔壁陶家打撲克的聲音,還能或斷或續地傳遞了過來。又有了這樣久的時間,不知道是誰勝誰負了。若是自己多有兩三萬的資本,戰到這個時候,也許是轉敗為勝了。可惜的是拿著那把「富而好施」的時候,小楊拿著三個愛斯,他竟丟了牌不看。

  想到這裡,心裡像有一團火。只管繼續地燃燒,而且這股怒火,不光是在心裡郁藏著,把臉腮上兩個顴骨,也燒得通紅。看看桌上,粗磁杯子裡還有大半杯剩茶,她端起來就是一口咕嘟下去,仿佛有一股冰涼的冷氣直下丹田。這樣,好像心裡舒服一點,用手撲撲自己的臉腮,卻也仿佛有些清涼似的。

  於是站在屋子裡徘徊一陣,打算開了吊樓後壁的窗戶,看看隔壁的戰局,已到什麼程度,就在這時,看到魏端本的大皮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她心中一動,立刻將皮包提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仔細地尋查一遍,結果是除了幾百元零碎小票子而外,全是些公文信件的稿子。

  她將皮包扣住,依然向旁邊椅子上丟下去,自言自語地道:「假使這裡面有錢他也就不這樣的亂丟了。可是,他的皮包,向來不這樣亂丟,分明有意把皮包放在這裡騙我一下。也可以想,皮包並不是空的,他把錢都拿了起來,藏在身上。」

  想到這裡,她就情不自禁地,鼻子裡哼上了一聲。於是熄了電燈,輕移著腳步緩緩地走回臥室。

  當她走回臥室的時候,見魏端本擁被睡在枕頭上,鼾聲大作。他身上穿的那套制服掛在床裡牆釘上。她輕輕地爬上床,將衣服取下,背對了床,對著電燈,把制服大小四個口袋完全翻遍,只翻到五張百元鈔票。她把這制服掛在椅子上,再去找他的制服褲子,褲子搭在床架子頭上,似乎不像有錢藏著的樣子,但也不肯放棄搜尋的機會,提將過來,在插袋裡後腰袋裡,前方裝鑰匙小袋裡,全找遍了,更慘,只找出些零零碎碎的字條。說了句窮鬼,把字條丟在桌上。

  其中有張名片,反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大字,認得是魏端本自己的筆跡,上寫,明日下午十二時半,過南岸,必辦。在「必辦」旁邊打著兩個很大的雙圈。她想:這決不是上司下的條子,也不像交下來的公事,他過江去幹什麼?也不知道這明日是過去了的日子,還是未來的日子。自己是常到南岸去賭錢的,這話並沒有告訴過他,莫非他知道了,要到南岸去尋找?可是我真在賭場上遇到了他的話,一抓破了面子,我只有和他決裂。他既然去尋找,一定是居心不善的。

  她想著想著,坐在屜櫃旁的椅子上。這就看到那櫃桌面上,有許多名片,在下面寫了鉛筆字。那字全是隱語,什麼意思,猜想不出來,看看床上的人,睡得正酣。心想,他這是搗什麼鬼?莫非是對付我的。

  心裡猜疑著,眼就望著床上睡的人。見他側著的臉,顴骨高頂起,顯著臉腮是削下去了。他右手臂露在外面,骨頭和青筋露出,顯著很瘦。記得在貴陽和他同居的時候,他身體是強壯的,那還是在逃難期中呢。這幾年的公務員生活,把他逼瘦了。以收入而言,在公務員中,還是上等的,假使好好過日子,也許不會這樣前拉後扯。譬如這個禮拜裡面,連欠帳帶現錢輸了將近十四五。這十四五萬拿來過日子不是可以維持半個月甚至二十天嗎?尤其是今晚這場賭,牌癮沒有過足,就輸光了下場。真是委屈得很。那陶伯笙太可惡,就怕我開空頭支票,先把話封住了我,讓我毫無翻本的希望。今晚上本沒有預備賭錢,只想去看電影的。不是這小子在街上遇著,悄悄地告訴,今晚上家裡有局面,那麼手皮包裡兩萬元依然存在,明天可以和孩子買點布作衣服。這好了,自己分文不存,魏端本身上,不到一千元了,每天的日用生活費,這就是大大的問題。魏端本一早起,就要上機關去辦公的,還必得在他未走以前,和他把交涉辦好。自然,開口向他要錢,必得說出個理由來,這理由怎麼說呢?這半個月,他已經交了家用二十多萬了。照紙面上的薪水津貼說,已超過他三個月的收入。她想到這裡,又看了看睡在枕上的瘦臉。心裡轉了個念頭,覺得這份家,也真夠他累的。

  她心裡有點恕道發生了,卻聽大門外馬路上有了嘈雜的人聲。遠遠有人喊著向右看齊,向前看。報名數。一二三四五,極短促而粗暴的聲音,連串地喊出。這是重慶市訓練的國民兵,各條街巷,在天剛亮而又沒有亮的時候,他們在山城找不著一塊平坦的地方,就在馬路上上操。有了這種叫操聲,自然是天快亮了。自己本是沒有錢,無法去翻本,就算有錢,現在已不能去翻本了。

  這個時候,臉上已經不發燒了,心裡頭雖還覺得有些亂糟糟的,可是也不像賭輸初回來的時候,那樣難過了。倒是天色將亮,寒氣加重,只覺一絲絲的冷氣,不住由脊樑上向外抽,兩隻腳,也是像站在冷雪上似的,涼入骨髓。站起來打了兩個冷顫,又打了兩個呵欠,趕快脫了長衣,連絲襪子也來不及拉下,就在魏先生腳頭倒下去,扯著被子,把身子蓋了。

  她落枕的時候,心裡還在想著,明日的家用,分文俱無,必得在魏端本去辦公以前,把交涉辦好。同時追悔著今晚上這場賭,賭得實在無聊,睡了好大一會還睡不著。朦朧中幾次記起和丈夫要錢的事,曾想搶個先,在他未走之前,要把這問題解決。可是無論如何,自己掙扎不起來。等著可以睜開眼睛了,聽到街上的人聲很是嘈雜。

  重慶的春季,依然還是霧天,看看吊樓後壁的窗子外,依然是陰沉沉的,她估計不到時間,就連叫了兩聲楊嫂。她手上拿了張晚報進來,笑道:「太太,看晚報,又是好消息。賣晚報的娃兒亂吼,啥子德國打敗仗。」

  她將兩隻手臂,由被頭裡伸了出來,又打了兩個呵欠。笑道:「什麼,這一覺,睡了這樣久?先生沒有給你錢買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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