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不到半小時,飯菜都來了,一隻大瓦缽子,裝了平價米的黃色飯,一隻小的缽子,裝了雜和菜。那切的白蘿蔔片上,鋪著幾片青菜葉兒,顏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葉蔥葉,香氣噴人。他扶起筷子夾了幾片蘿蔔放到嘴裡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膩頗重。因笑道:「這很不錯,色香味俱佳。」

  楊嫂靠了房門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魏端本笑道:「你笑什麼?我也不是生來就吃這個呀。這抗戰的年頭,多少人家破人亡,有這個東西吃,那也不大壞呀。」

  楊嫂道:「先生,你為啥子不作生意?當個經理,不比當科長科員好得多嗎?現時在機關裡作事,沒得啥子意思喀。」

  魏端本吃著飯,且和她談話。因道:「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個行當呢?」

  楊嫂道:「到銀行裡去找個事嗎,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嗎。不作啥子生意,買些東西囤起來也好嗎!票子不值錢,拿在手上作啥子?」

  魏端本笑道:「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錢?票子我還想不到呢。太太說你也囤了些貨,掙多少錢?」

  楊嫂聽了這話,眉飛色舞地笑了。她道:「也沒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進城來了,帶去幾千塊錢,買了幾鬥胡豆(蠶豆也)上個月賣脫,掙了點錢。」

  魏端本道:「你說的是四川用的老斗子。幾鬥豆子,大概有兩市擔吧?於今的市價,你應該掙了三四萬了。」

  她笑道:「沒得朗個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糧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糧食好貴喲!」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頭歎了口氣道:「是何世界?來自田間的村婦,知道囤積,也知道黑市這個名詞,我們真該慚愧死了。」

  忽然有人接嘴道:「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該慚愧死了。」

  說著話進來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裡想著:好哇!人還沒有進門,就先罵起我來了。昂起頭來,就想向她回罵幾句過去。然而就在這一抬頭之間,他的勇氣完全為審美的觀念克服,沒有反抗的餘地了。現時眼裡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為漂亮,她新燙了發,烏亮的雲團,罩著一張蘋果色的嫩臉子,越顯得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儘管臉上帶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時候,那樣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來,是我錯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樣處罰我吧?」

  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走近桌子,看看瓦缽子裡是煮的蘿蔔青菜,便道:「越來越出窮相了。盛菜沒有碗,用瓦缽子,不像話。」

  說畢,把頭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雖然碰了太太一個無言的釘子,然而究竟沒再罵出來,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壓下去了幾分怒氣,聽到隔壁臥室裡,丁冬兩下響,知道太太已脫了高跟鞋。她向來是這樣,疲倦了要倒向床上睡下,照例是遠遠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飯吃完,自到廚房裡去提著水壺到臥室裡去,打算將熱水傾到洗臉架子上的臉盆裡去,卻見太太正把那臉盆放在五屜櫃上,臉盆裡的水,變成乳白色,一陣香皂味襲人鼻端,洗臉手巾揉成一團,放在桌面上,她正彎了腰對著鏡子,將那胭脂膏的小撲子,三個指頭鉗著,在臉腮上擦著紅暈。這就放下水壺,站在旁邊呆看了一會。

  太太抹完了胭脂,卻拿起了櫃面上的口紅管子在嘴唇上塗抹著。她站在桌子的正面,恰是攔住了魏先生過去取洗臉盆。魏先生看過了這樣久,卻是不能不說話了。因道:「你不是剛由理髮館裡回來嗎?又……」

  這句話沒有完,魏太太扭轉了身軀,向他瞪了眼道:「怎麼樣?由理髮館裡回來就不許再洗臉嗎?」

  口裡說著,她收拾了口紅管子,將染了口紅的手指頭,在濕手巾上揉搓著。她那身體是半偏的,她出門的那件淡紅色白點花漂亮花綢衣服,又沒有換下,倒更是顯得身段苗條。說話時,紅嘴唇裡的牙齒越發是白淨而整齊。這就兩隻手同時搖著道:「不要生氣,太太!我是說你已經夠美的了!這是真話,你理了發回來,黑是黑,白是白,實在現出了你的美麗,一個窮公務員,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

  說著,半歪了脖子看著太太,作個羡慕的微笑。

  魏太太臉上有點笑容,鼻子聳著,哼了一聲,魏端本回頭看看,楊嫂並不在身後,就向太太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我實在對不起你,你要怎樣罰我都可以。你是不是又要出門去。若是看電影的話,買票子擠得不得了,我去和你排班。」

  他口裡說著,看看太太的腳下,卻穿的是繡花緞子舊便鞋。魏太太笑道:「不要假惺惺了,我不上街。」

  魏端本走近一步,靠住她站著,低聲笑道:「你修飾得這樣的漂亮,是給我看嗎?」

  魏太太伸手將他一推道:「不要鬼頭鬼腦,你也自己照照鏡子吧,周身都是晦氣。誰都像你,年輕的人,見人不要一個外面光?」

  她是輕輕地推著,魏端本並沒有讓她推開。便笑道:「我怎麼能穿得外面光呢?現在骨子裡窮,面子上也窮,還可以得著人家同情。若是外面裝著個假場面,連社會的同情心,都要失掉了。」

  魏太太道:「社會上同情你,誰同情你?打我這裡起,就不能同情你。一樣的有手有腳有腦筋,而且多讀了十幾年書,有一張大學文憑,什麼事不能幹?要當一個公務員,你混得簡直不如一個挑糞賣菜的了。哪個年輕力壯的人,現在不是一掙幾十萬。」

  魏端本笑道:「你不要說社會上沒有同情我,剛才到菜市去買菜,那菜販子就同情我,青菜蘿蔔送了一大抱,看見我可憐,不要我的錢。」

  魏太太把臉一沉,瞪著眼嚇了一聲道:「你也太沒有廉恥了。說你不如挑糞賣菜的,你倒是真的接受著人家的憐憫,拿了人家的菜蔬不給錢,你還有臉對我說。我不和你說話,別丟盡了我的臉。」

  說著撿起床上放著的皮包扭身就走。

  魏端本被她這樣搶白著,也自覺有點慚愧,怔怔地站在屋子裡。楊嫂走進屋子來,給她收拾著扔在五屜櫃上的化妝品。魏端本問道:「太太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嗎?」

  楊嫂很隨便地答道:「還不是打唆哈去了。」

  他問道:「打唆哈去了?她不見得有錢呀!」

  楊嫂把化妝品收拾乾淨,放到抽屜裡去了,將抽屜猛可地一推,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先生,你沒有辦法,別個也沒有辦法嗎?」

  她說畢自走了,魏端本站在屋子中又呆住了,楊嫂的言語,比太太說的還要刺激幾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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