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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四、乘興而來敗興回

  在魏先生這樣呆住的時候,卻聽到門外有人叫了聲楊嫂。她答應了以後,那個叫的人聲音變小了,挨著房門走向隔壁的夾道裡去。這是個婦人,是鄰居陶家的女傭工。魏端本看到她這鬼鬼祟祟,心裡立刻明白過來,必是太太同陶先生一路出去賭錢去了,這是來交代一句話,且悄悄地去聽她說些什麼,於是也就跟蹤走了過去。

  這就聽到那女傭工低聲道:「你太太在我們家裡打牌,手帕子落在家裡,你拿兩條乾淨的送了去。」

  楊嫂道:「啥子要這樣怪頭怪腦,隨便她朗個賭,先生也管不到她,就是嗎,我送帕子去。我太太要是贏了錢的話,你明天要告訴我。」

  那女傭笑道:「你太太贏了錢,分你小費?對不對頭?」

  楊嫂道:「輸了就要看她臉色喀。今天和先生割孽,還不是這幾天都輸錢。」

  魏端本聽到這裡,也就無須再向下聽了,回到屋子裡,睡倒床上,呆想了一陣,怪不得這個月給了她十幾萬元,還混不過半個月。這十幾萬元,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手腳。下半個月,若不再找兩筆外快,且不談這日子過不下去,至少要和太太吵架三五次。而且,自己要買一雙皮鞋,也要作一套單的中山裝,這不止是十萬元的開支。

  他想到這裡,不能睡著了,一個翻身坐起來,將衣裳裡記事由的日記本子翻著檢查一遍。這些事由,在字面上看,雖都是公事。但在這字裡行間,全是找得出辦法來的。自己檢查著心裡隨時的計劃,怎樣去找錢來補家用的不足。這又感到坐在床沿上空想是不足的了,必須實行在紙面來列舉計劃,於是就了電燈光,靠著五屜櫃站立,把放在抽屜裡的作廢名片,將太太畫眉毛的鉛筆,在名片背上,自己打著啞謎地作起記號。

  先想起了白髮公司的王經理,曾托自己催促某件公事的批示,這就把白改為紅,王改為玉,公事改為私章。這件事在陳科長那裡,已表示可以通融,徑直地就暗示王經理拿出五十萬來,起碼弄他個十萬。

  又想起合作社那一批陰丹士林布,共是五十七疋,放在倉庫裡五六個月沒有人提起,可能是處長忘記了。經手的幾個人,全是調到別一科去了,檔案的箱子,自己是能開的。若是能把那五字改成三字,二十疋陰丹士林可以弄出來。這只要和科長說明了,有大批收入,為什麼不幹?這市價五六萬的行市,就是一百萬。這可以叫科長上簽呈說是把那布拿出來配給,和什麼平價布、平價襪子,混著一拿,只要是科長把這事交給我辦,運到科裡檢收的時候,就可以在分批拿出去的過程中,徑直送到科長家裡去。事成之後,怕科長不分出幾成來,於是另取張名片,寫了丹陽人五十七歲,半年不知所在幾個字。

  第二次又在雜記簿上發現了修理汽車行通記的記載,這是共過來往的。處長上次修理車子,配了三個零件,照市價打折算錢,處長高興之至。運動科長上過簽呈,把南岸三部壞了的卡車拿去修理。通記的老闆,至少也會在修理費上給個二八回扣,十萬八萬,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他這樣地想著,竟想到了七八項之多,每個計劃,都暗暗地作下了記號。自己也沒有理會到已經站了多久,不過偶然直起身子來,已是兩隻腳酸得不能直立了。他扶著五屜櫃和板凳,摸到床沿上去坐著,他默想著自己是有些利令智昏了。單獨地在家裡想發財,人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若不想法子弄錢,怎樣能應付太太的揮霍呢?這個時候,她正在隔壁揮霍,倒不知道心裡是不是很痛快?她正在那五張撲克牌上出神,還會有那富餘的思想想到家和丈夫身上來嗎?好是賭場就在隔壁,倒要去看看她是怎樣的高興。

  於是把皮鞋脫了,換了雙便鞋,將房門倒鎖了,悄悄地走向隔壁去。這時那雜貨店已關上了店門。裡面看門的店夥,顯然已得有陶伯笙的好處,敲門的時候,應門的人,盤問了好幾句話,直問到魏端本交代清楚,太太也在陶家,是送東西來的,他才將門打開。人進去了,他也立刻就關上門。

  魏端本走到店房後,見陶伯笙所住的那個屋子有強烈的電燈光,由裡面射出來。因為他的房門雖已關上,但那門是太薄了,裂開了許多縫,那縫裡透露出來的光線,正是銀條一般。魏端本走到門外,就聽到太太有了不平的聲音道:「真是氣死人,又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越拿了大牌,我就越要輸錢,真是氣死人。」

  她說這幾句話,接連來了兩句氣死人,可想到她氣頭子不小,若是走進去了,她若不顧體面罵了起來,那倒是進退兩難了。這把要來觀場的心事,完全推翻。不過好容易把門叫開,立刻又抽身回去,這倒是讓那雜貨店裡的人見笑的。因之就站在門邊,由門縫裡向內張望著。這個門縫竟是容得下半隻眼睛,看到裡面非常的清楚。

  這屋子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面,共圍坐了六個男人,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就是自己太太了。太太面前放著一疊鈔票,連大帶小約莫總有兩三萬元。她總是說沒錢用,不知道她這賭場上的錢是由哪裡來的。人家散著撲克牌,她卻是把面前的鈔票一掀三四張,向桌子中心賭注上一扔。扔了一回又是一回。結果和著桌中心大批的鈔票讓別人席捲而去。

  魏端本在門縫裡張著,心裡倒是非常之難過,歎了口無聲的氣,逕自回家去了。但他一不留心,卻把門碰響了一下。主人翁陶伯笙坐在靠門的一方,他總擔心有捉賭的,立刻回轉身問句哪個?但魏端本既已轉身,人就走遠了。並沒有什麼反應。

  魏太太坐在陶伯笙對面抬頭就看到這扇門的。便笑道:「還不是你們家裡的那只野狗?你們家有剩菜剩飯倒給野狗吃,就常常招引著它來了。」

  陶伯笙對這話雖不相信,但惦記桌上的牌,也就沒有開門來看是誰,無人答應,也就算了。

  這時,是這桌上第二位太太散牌。這位太太三十多歲,白白胖胖的長圓面孔,鼻子兩邊,兩塊顴骨,高高撐起,配著單眼皮的白果眼,這頗表示著她面部的緊張,也可想她在家庭有權的。若照迷信的中國老相法說,她是克夫的相了,她微微地卷起一寸多綠呢夾袍的袖口,露出左腕上戴的一隻盤龍的金鐲子,兩隻肥白的手,拿著撲克在手上,是那樣的熟悉,牌像翻花片似的,向其餘七位賭客面前扔去。送到第二張的時候,是明張子了。魏太太緊挨了她坐著是第七家,第二張是個K,第三張卻是個A。她笑道:「老魏,你該撈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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