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她道:「怎麼會把皮鞋弄到抽斗裡面去了呢?」

  楊嫂笑道:「昨晚上你把皮鞋拿起來,要打小弟弟,小弟弟剛是打開抽斗來耍,你那只鞋子,就丟在抽斗裡面了。」

  她說著,把五斗櫃最下一層抽斗拉開,那只皮鞋底兒朝天,正是在那抽斗中間。魏太太笑道:「我就沒有向那老遠的想,想到昨天晚上去,拿來我穿吧。」

  楊嫂將鞋子送過去,她是趕快地兩腳蹬著,及到站起來要走,覺得鞋子怪夾人。楊嫂笑道:「鞋子穿反了喲。」

  魏太太笑道:「真糟糕,我是越來越錯。」

  於是複坐下來,把鞋子穿順,拿起手皮包,正待要走,這倒讓她記起一件事。因而問楊嫂道:「我兩個孩子呢?」

  她笑道:「不生關係,他們在隔壁屋子裡吃面。」

  魏太太含著笑,輕放了腳步,慢慢兒地走出去了。她慣例是這樣子的,出去的時候,怕讓兩個小孩子看見,及至出了大門,她也就把小孩子們忘記了。小孩子被她遺棄慣了,倒也不感覺得什麼痛苦,楊嫂帶著他們到鄰居家玩玩,街上走走,混混就是一天。倒是在辦公廳裡的魏端本,有時會想起這兩個孩子。今天和太太口角一番,負氣走出去,沒有在家吃午飯。他想到太太是向來不屈服的,料想也未必在家。兩個孩子,不知吃了午飯沒有?他有了這份想頭,再也不忍和太太鬧脾氣了,公事完畢,趕快地就向家裡走。

  到了家門口,已是滿街亮著電燈的時候,冷酒鋪子正在上座,每副座頭上都坐著有人,談話的聲音鬧哄哄的。心裡本就有幾分不快,走到這冷酒店門口,立刻發生著一個感想,當公務員,以前說是作官,作官那還了得,誰不羡慕的一回事。於今作官的人,連住家的地方都沒有,只是住在冷酒鋪子後面,這也就難怪作小姐出身的太太,始終是不痛快。

  他懷著一分慚愧的心情走回家去,那個作客廳的屋子,門是半掩著,臥房呢,門就倒鎖著了。向隔壁小房子裡張望一下,見楊嫂帶了兩了孩子睡在床鋪上,巷子口上,有盞沒有磁罩子的電燈,是照著整個長巷,長巷另一頭,是土灶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撐著的條桌,算是廚房。灶是冷冰冰的,條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靜地睡在那裡,菜碗飯碗覆在條板上,堆疊著碗底朝天,便自歎了一聲道:「不像人家,成天不舉火。」

  這話把睡在床上的楊嫂驚醒,坐起來道:「先生轉來了,鑰匙在我這裡,要不要開房門?」

  魏端本道:「你把鑰匙交給我,你開始作飯吧。」

  楊嫂將鑰匙交過來,答道:「就是嗎,兩個娃兒都困著了,正好燒飯,沒得菜喀。」

  魏端本道:「中午你們怎樣吃的?」

  楊嫂道:「在三六九端面來吃的,沒有燒火。」

  魏端本道:「我猜著一點沒有錯。鑰匙還是交給你,請你看家看孩子帶燒飯,我去買點菜。油鹽有沒有?」

  楊嫂道:「鹽倒有,沒有油。割得到肉的話,割半斤肥肉轉來,可以當油,也可以燒菜。」

  魏端本道:「就是那麼說。」

  於是將帽子公事皮包一齊交給了楊嫂,自出去買菜。

  這地方到菜市還不遠,沒有考慮的走去。到了那裡,只有木柵欄上掛了幾盞三角菜油燈,各放出四五寸長的火焰,照見幾個小販子,坐在矮凳子上算賬,高板凳堆著大小鈔票。菜市裡面的大場面,是黑洞洞的。這面前有七八副肉案,也都空著。只有一副肉案的半空上掛著兩小串肉,帶半邊豬頭。

  叫一聲買肉,沒有人答應,旁邊算賬的小販代答道:「賣肉的消夜去了,不賣了。」

  魏端本說了許多好話,請他們代賣半斤肥肉,並告訴了是個窮公務員,下班晚了。有個年老的販子站起來道:「看你先生這樣子,硬是在機關裡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轉去當油又當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閑(不管也)怕你不會去上館子。」

  說著,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掛鉤上割下一塊肥肉,向案上一扔道:「拿去,就算半斤,准多不少,沒得稱得。」

  魏端本看那塊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計較,照半斤付了錢。因而道:「老闆,菜市裡還買得到小菜嗎?」

  老販子搖搖頭道:「啥子都沒得。」

  魏端本道:「這半斤肥肉,怎麼個吃法?」

  老販子道:「你為啥子早不買菜?」

  魏端本道:「我一早辦公去了,家裡太太生病,還帶三個孩子呢,已經餓一天了,誰來買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沒有錢買菜。我今天不回家,他們還得餓到明天。」

  老販子點點頭道:「當公務員的人,現在真是沒得啥子意思。你們下江人在重慶作生意,哪個不發財,你朗個不改行嗎?我幫你個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沒得,你等一下。」

  說著,他徑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場裡面去了。

  約莫六七分鐘,他捧了一抱菜蔬出來。其中是三個大蘿蔔,兩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來根蔥蒜。笑道:「就是這些,拿去。」

  說著,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老闆,這怎麼個算法,我應當給多少錢?」

  老販子道:「把啥子錢?我也是一點同情心嗎!賣菜的人,都走了,我是當強盜(川語謂小賊為強盜,而謂強盜為棒客,或稱老二)偷來的。」

  魏端本拱拱手道:「那怎樣好意思哩?」

  老販子道:「不生關係。他們也是剩下來的。你太婆兒(川語太太也)病在家裡,快回去燒飯。抗戰期間,作啥子宮?作孽喀。」

  魏端本真沒想到得著人家下級社會這樣的同情。連聲地道謝,拿著雜菜和半斤豬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沒有回來。他把菜送到廚房裡去,楊嫂正燜著飯。看了這些菜道:「喲!這是朗個吃法?」

  魏端本笑道:「那不很簡單嗎?先把肥肉煉好了油,蘿蔔青菜菠菜煮它個一鍋爛。有的是蔥蒜,開鍋的時候,切些蔥花蒜花,還有香氣呢。閑著也是閑著,你洗菜,我來切。」

  楊嫂也沒有說什麼,照著他的話辦,看她那樣子,也許有點不高興,魏先生也就不說什麼了。連肉和菜蔬都切過了,和楊嫂談幾句話,她也是有問就答,無問不理。這分明她極端表示著,站在太太一條線下。便也不多說話,回到外邊屋子裡,隨手抽了本土紙本的雜誌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看,借等飯菜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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