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戰地斜陽 | 上頁 下頁


  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裡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裡,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走走,別錯過機會。」

  我聽他說得這樣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館子裡去。在館子裡找了一個僻靜一點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開口,又追著問了。李君因為我不會喝酒,自斟了一杯白乾,一仰脖子喝了。然後手按了酒杯,隔著羊肉鍋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說我們總長是個癲頭龜,可是他幾位少爺小姐都是時髦透頂的文明人兒。他二少爺和大小姐有點兒戲迷,你是知道的。」

  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我只聽說,他大少爺會兼差,現在共有三十六個差事。上由國務院,下到直隸省統稅局,他都掛上一個名。二少爺愛玩汽車,一個人有三四輛車子。大小姐喜歡跑天津、上海,二小姐會跳舞,家裡請了一個外國人教打鋼琴。」

  李君笑道:「他們家裡有的是錢,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就只喜歡一樣能了事嗎?」

  我見羊肉鍋子裡熱氣騰騰,炭火熊熊的映著李君臉上通紅,知道他心裡十分高興,便不攔阻他的話鋒,由他說了下去。他夾了一塊紅白相襯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鍋子涮著,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愛玩也有愛玩兒的好處。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說好。不過什麼人的腔調,我都能學兩句。去年年底,吳次長家裡堂會,我去拉過一出《女起解》。巧啦,賴二位小姐就在場聽著。她聽人說那個拉胡琴的,就是農商部的錄事,就記下了。今天我由部裡出來,程秘書在馬車上看到我,就把我帶到賴公館去,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錄事請教,拉了二少爺一路,把我叫到內客室閒話。二少爺做一個考官的樣子,先口試我了一陣,然後拿出胡琴來,讓我拉了兩出戲。二小姐原是坐在一邊監場的,聽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癢癢,我又給她拉了兩出戲。她有幾處使腔不對,我就說二小姐這樣唱得很好。另外有一個唱法,是這樣唱的,於是我就唱給她聽。她兄妹都高興極了,留著我混了兩三個鐘頭。後來二少爺拿出一張字紙給我看,是總長下的條子,上面說:『李行時著派在秘書上辦事。』條子是總長的親筆,我認得的,而且二少爺當我的面,把條子交給程秘書了。」

  我呀了一聲,笑道:「恭喜恭喜,李秘書。」

  他笑道:「還有啦,二小姐讓我一捧場,高興極了,進上房去拿出皮包,順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張十元鈔票,說是給我當車錢。天爺!我長了三十歲,沒聽說坐車要這麼些個錢。」

  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說你眼孔小。賴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個同學的喜酒,卻掛了一輛北寧津浦滬甯三路聯運專車。把那趟車錢給你,夠吃一輩子的了。」

  李君笑道:「雖然那麼說,可是在我這一方面,總是一件新鮮事兒。年過窮了,我這幾天正愁著過不過去,這一下子夠他們樂幾天的了。」

  他說時,透著高興,右手在鍋子裡夾起羊肉向嘴裡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裡騰出地位來。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還不到八點鐘,請我聽戲去吧。」

  他道:「聽戲算什麼,明日准奉陪。不過今天晚上還另有一件事相煩,二爺說,他九點鐘在德國飯店等我,也許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胡琴。」

  我道:「你去就是了,這幹我什麼事呢?」

  他笑了,映著火爐子的紅光,見他臉上很有點兒紅暈,便道:「我當然願意朋友好,你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儘管說。」

  他笑道:「咱們哥兒倆,沒話不說。德國飯店,全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讓我去找人,我有點兒怯。你什麼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進去?」

  我笑道:「大概不是為這個,今晚上也不忙請我吃涮鍋子,我沒什麼,陪你去。可是賴二爺見著我,他要問你為什麼帶個人來呢?」

  李君道:「我雖沒到過外國館子。我想,總也有個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門口就行了。」

  我看他是真有點兒怯場,人家第一次派這位秘書上辦事,別讓他栽了。於是含笑答應,陪著他吃完了飯,慢慢的走到德國飯店,在餐館的門口,玻璃架子的外國字招牌,電燈映著雪亮。這雪亮的燈光,更加重李君的膽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門,經過存衣室門口,我們既無大衣,也無皮帽,本也不必在這門邊走。我無意中一低頭,地面上有一線光亮射來。仔細看時,卻是地毯上有一點銀光。相距不遠,我彎腰拾起來一看,我心裡卻是一陣亂跳。正是一隻白金鑽石戒指,看那鑽石,大過豌豆,決不下一千元的價值,我下意識地便向衣袋裡塞著,而那只手還不肯拿出來,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卻趕快走了兩步。這裡是飯廳,角落裡幾位音樂師,正奏著鋼琴,滿廳幾十張桌子,全都滿了。我到了這中外人士彙集的地方,總要顧些體貌,不能闖到人叢裡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這位李秘書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門去了。我見他不在身邊,把鑽戒又掏出來看了一看,光瑩奪目,絕是真的。但我心裡立刻轉了一個念頭,二十來歲的青年,難道就讓這一樣東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嗎?我決定宣佈出來。見有一個茶房經過,便道:「喂!我撿著了一點東西,你們顧客裡面,有人尋找失物嗎?」

  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見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的問道:「你撿著什麼?」

  我說:「我怎麼能宣佈呢?若宣佈出來了,全座吃飯的人,有一大半會是失主。」

  那茶房聽我的話不受聽,竟自走了。我躊躇了一會,覺得所站的地方,雖與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門,究竟是來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裡自言自語的道:我登報找失主吧。這筆廣告費,不怕失主不承認。身後忽然有人輕輕的道:「先生,你撿著一樣貴重的東西嗎?」

  我看時,是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脅下夾了一個大皮包,我便點點頭道:「是的,我撿了一樣東西。失主若說對了,當了公證人或者警察,我就把東西還他。」

  說到這裡,又近了二門存衣室門口,李君迎上來笑道:「老張,怎樣不帶我進去?」

  他說時,在袋裡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娟只管擦臉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

  那西裝人道:「呵!李秘書,你來了,二爺正讓我找你呢。」

  李君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紹著這是賴公館的二爺跟前胡爺。我這才曉得他是一個聽差,竟比我們闊多了。胡聽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剛才聽到張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拴著東西,我就跟了來的。張先生撿著的東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兒?」

  我笑道:「胡爺,對不起,我不能宣佈是什麼,不過,我可告訴一點消息,是很貴重的。要是不貴重,我也不必有這一番做作了。」

  胡聽差笑道:「那准對,好了,好了,可輕了我一場累,請你二位等一會兒。」說畢,也就走了。

  不一會工夫,他由裡面笑嘻嘻的出來,向我兩人招著手道:「二爺請你二位進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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