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戰地斜陽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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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在前引路,我們隨後跟著,在食堂左角,一間小屋子裡,見賴大元的二少爺二小姐,和另外一對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門口,還樹起了一架四折綠綢屏風,外面看不到裡面的。賴二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對了屏風,我一進門,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頭髮油刷得像烏緞子一樣,只他那下闊上尖的窩窩頭面孔,有點不襯。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盤子裡的牛排,卻回轉臉來,將刀尖指著我問了那聽差道:「就是他撿著東西?」 我看他這種樣子,先有三分不順眼,就站在屏風角不作聲,胡聽差道:「張先生,這是我們二爺。」 李君站在我的身後,也輕輕的叫了一聲二爺,二小姐,不知不覺的微鞠了一個躬。賴二又向我望了一望,問道:「你抬著了什麼?」 我道:「二爺,對不起,我不能先說。」 左首坐的一個綠色西裝少年,雪白的長方面孔,有些像程硯秋,挨了二小姐坐著。他點了頭道:「對的,二爺,我們得先說出來。」 賴二將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塞到嘴裡去咀嚼著,然後把叉子指著我道:「我丟了一個白金鑽石戒指,戒指裡面,刻了有KLK三個英文字母,你說對不對?」 我道:「不錯,拾著一個鑽石戒指。不過有沒有三個英文字母,我還不知道,等我拿出來看。」 於是在衣袋裡把戒指掏出來,在燈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麼三個字母。賴二不等我說什麼,在衣袋裡掏出一隻綠綢錦盒來,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這盒子裝的。」 我拿起盒子來,掀開盒子蓋,裡面藍絨裡子有個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對了,賴先生,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體面人,我信得過你,不用另找人來證明了。」 我把盒子遞在他手上,轉身就要走。賴二站起身來,將刀子點了我道:「你說,你要多少報酬?實對你說,我這戒指只值三千塊錢,不算什麼。不過,我是送這位高小姐的。」 說著,向在座的一位紅衣女郎點頭笑了一笑。接著道:「尋回來了,完了我一個心願。我很高興,願意謝你一下。」 我道:「東西是賴先生的,交給賴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報酬。」 賴二指著胡聽差道:「你把他拉著,我這就……」 說時,放下刀叉,在衣袋裡取出支票簿和自來水筆,就站在桌角邊彎腰開了一張英文支票,撕下來交給胡聽差道:「你給他,這是一千塊錢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銀行一開門,他就可以去拿。」 我道:「賴先生,你不用客氣。假使我要開你一干塊錢,我拿這戒指去換了,不更會多得一些錢嗎?」 賴二伸手搔了幾搔頭發,向我周身看看,沉吟著道:「看你這樣子,光景也不會好。」 那個穿紅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錢,你應當明白他的用意。」 賴二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將一個食指點了我道:「你姓什麼?幹什麼的?進過學校沒有?」 我看他這樣子,自覺頭髮縫裡有點出火,便笑道:「實不相瞞,我父親是個百萬財主,近幾年來敗光了。當年我有一個好老子沒念過書。如今窮了,什麼也不會幹。」 胡聽差和李君聽了這話,只管向我瞪眼。賴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來你也是少爺出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斜靠了那個像程硯秋的男子坐著,微斜了眼道:「二哥,你這點麻糊勁兒太像爸爸。剛才小胡不是說了,他姓張,也在部裡當個小辦事員嗎?」 賴二啊了一聲,見胡聽差手上還拿了那張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塊錢你去兌了吧。江蘇王鴻記裁縫,和高小姐做的幾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塊錢,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塊錢賞給那個做衣服的夥計算酒錢。」 胡聽差答應了一聲是。賴二爺道:「呵!李秘書怎麼來了?」 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兒。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麼事這樣神魂顛倒的?你不是叫他來一路到高小姐家裡吊嗓子去嗎?」 賴二笑道:「我這樣說了嗎?現在我們要到北京飯店跳舞,這事不談了。可是我沒有一定的主張。小胡,你那裡拿拾塊錢出來,帶他們去吃小館兒。」 我聽了這話,不用他多說,我先走了。出大門不多遠,李君追了上來,一路叫著老張老張!我停住腳問時,他道:「你這人是怎麼了?你臨走也不向二爺告辭一聲。」 我笑道:「我退還了他三千塊錢的東西,他沒有說一聲請坐。不是拿刀子點著我,就是把叉子指著我。我並非他家的奴才,怎樣能受這種侮辱?」 我很興奮的說著,說了之後,又有一點後悔,這話透著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裡為難著一個問題,不易解決,科裡兩個茶房,和我們搗亂過,今天未必忘了。雖然打那個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黨。好在李君已是秘書上辦事的身分了,料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點鐘,等陶科長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頭,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裡,兩個茶房,果然鼓著臉,瞪了眼望著我。姓王的當我掀簾子進科長室的時候,他輕輕的道:「那個姓李的沒來,等那姓李的來了,我們再說話。」 我聽了,知道這兩個東西,一定要在陶科長面前和我搗亂,三十塊錢的飯碗,顯然是有點搖動了。我先坐在辦公室裡,翻了一張日報看,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裡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 我愕然道:「什麼?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 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吧,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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