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茶房看她兩面臉腮通紅,也就不敢把話再向下說,一縮身軀,悄悄地走了。秀兒手扶了門框,昂頭望了天只管發呆。偶然低下頭來,卻發現了全公寓的旅客都在向自己注意看。有的口裏銜了香煙,背著兩手在身後,在外面院子裏走來又走去。有的兩個人站在院子裏閒話,卻不時地把眼睛向這邊看了來。有的在他自己房門口半掩了門簾子,伸頭向外望著。有的在玻璃窗子裏,露出了一張面孔。正對著這跨院子裏,自然,那也是向這裏看人的。秀兒被這些人的眼睛盯著,覺得那眼光像箭一般,直射到肺腑裏去,只好板住了面孔,縮到房裏面來。但是自己悶坐了一會兒,忽然轉念到,這是花錢住的公寓,也不是坐牢,為什麼怕人看?於是大聲叫著茶房。

  茶房來了,秀兒大聲道:「警察不來轟我,我總在這裏住著。我在這裏住一天,給一天的錢。為什麼不給我送茶水來?」

  茶房倒是不生氣,嘻嘻地笑著。秀兒道:「飯得了,你先給我開飯。吃了飯我要出去。我告訴你,我一不做賊,二不賣身,瞧,我是不怕人瞧的。」

  茶房哈著腰兒笑道:「李小姐,你盡生氣幹什麼,我又沒說什麼。」

  秀兒道:「我諒你也不敢說我什麼。我告訴你,你別瞧我向來好說話。把我逼急了,我打人不贏,踢人不贏,咬也要咬他三口。」

  說時真把牙齒咬起來了。茶房笑著點了兩下頭,就出去了。在這時,秀兒一抬頭,又看到跨院子門外面,站了兩個人。於是伸著小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兩下道:「誰要把我當玩意兒看待,誰就預備臉上出血,我一急起來,就上去抓他的臉。」

  隨了這兩聲拍,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好像要衝出去。那外面的人,倒一伸舌頭走了。秀兒見自己強硬起來,占了便宜,索性在屋子裏放開了嗓子罵人。

  吃過午飯以後,翻翻抽屜,揀出了一盒煙捲,自己仰著在椅子上坐著,緩緩地把那支煙捲抽完,把煙捲頭向痰盂子裏扔著,刺啦一聲響,因自言自語地道:「這不行啦,我還得到藝術之宮去。」

  於是叫茶房鎖了房門,便去工作。

  今天這畫會裏更是沉寂,前面那會客室裏,就只有那麻先生一個人,也是自己不曾考量,推門就沖了進去。麻先生手上,捧了一冊小小的畫本子在看。見她進來,便迎著笑道:「今天禮拜,你還來。」

  秀兒道:「姜先生說,不是天天要來嗎?」

  麻先生笑道:「你來了就很好。我正閑看無聊,一塊兒瞧電影去,好不好?」

  秀兒手扶了門框,把一隻腳倒退著,放到門檻外來,笑道:「再見啦。」

  說著,還點了兩點頭。麻先生搶過來,將她一隻手拖住,笑道:「比如今天不是禮拜,你不也要在這裏多耽擱一會兒工夫嗎?」

  秀兒摔開了他的手,板著臉道:「麻先生,你可別拉拉扯扯。」

  麻先生倒是退後了一步,將手指點著她道:「唉!你在我面前充假正經呢。」

  這時,前面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響聲。秀兒回頭看去,那高大槐樹的枝丫,在太陽光裏,正搖撼著模糊的影子,現出這地方一種悠閒的樣子。在悠閒的環境裏,一個青年男子拉扯了一個青年女子不讓走,這是很討厭的事情。她手扶了門,身子很快地一縮,已是到那模糊的樹影子下來了。麻先生板著臉追到廊簷下面來,向她道:「這也不是死囚牢,你要走只管走,誰還能把你關起來嗎?我所要問你的,對於你自己,大概也很有益處,跑什麼?」

  秀兒聽到這話,就不免把腳站住了,偏了臉問道:「對我有益處?你說吧。」

  麻先生還是正著臉色道:「大概我還不能吃你,請你到屋子裏面來,我同你說。」

  說時,將身子閃到一邊,把門推開了。秀兒心裏想著,青天白日的,料著他也不能怎樣侮辱,便牽牽衣襟,挺著胸脯子沖進屋子裏去。麻先生仰在沙發上坐著,架起腿來,向她望了,帶了微笑道:「你的歷史,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從前就跟著段天得很同居了一些時候。後來你在學校裏,又鬧了次笑話。這不但是你自己名譽不好,連累學校裏,也要受你的影響。大家的意思,早就要把你辭退了,是我極力在姜先生面前替你說好話,才把你調到這裏來工作。大概我不說,你還不明白吧?」

  秀兒不免愣了一愣,雖然偏了頭,眼珠還向他注視著。麻先生道:「你覺得這話奇怪嗎?你若不信,儘管發你的脾氣,你且看我怎樣地對付你!」

  說到這裏,鼻子聳著,重重地哼了一聲。秀兒手扶了門框站著,又是一隻腳在門裏,一隻腳在門外,臉上對了他,透出遲疑的樣子來了。麻先生站起來了,將兩手背在身後,在屋子裏來回地走著,接連嚇嚇地冷笑了幾聲。秀兒看了他這樣子,自己覺得毫毛孔裏向外透涼氣,便問道:「麻先生,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聽你的話,就不讓我在這裏工作下去,是嗎?」

  麻先生淡笑道:「有那麼一點兒。你要是個規矩人,那沒話說。根本你也是在外面亂交男朋友的,為什麼在我們先生面前,就充假正經。難道我們當先生的人,還不如那些胡鬧的窮學生嗎?」

  秀兒呆了一會子,先是臉上紅著,隨後兩眼裏都含著淚珠,硬著嗓子道:「在學校裏那段謠言,是人家瞎說的。」

  麻先生道:「這件事就算是謠言。難道你和段天得在公寓裏同居幾個月,這也是謠言嗎?你總不能說,你是嫁了段天得的。」

  秀兒低頭沉思了一會子,忽然把頭一抬道:「那麼,我嫁給麻先生,做一個小老婆,你就讓我工作下去了。」

  麻先生倒不想她直率地會說出了這句話來,不由得兩眼一 ,笑了起來。秀兒道:「就是這句話,不用再交代別的了吧?我可走了。你別急,讓我回公寓去想想,因為公寓裏賬房,正催著我搬出來呢。我搬出來之後,立刻同麻先生住在一塊兒,你不更樂意嗎?今天不同你去瞧電影,你不怪我吧?」

  說時,露了牙一笑。不過在她笑的時候,眼睛眶子裏的淚珠,還並不曾幹。麻先生道:「你生什麼氣,你要走儘管走,交朋友究竟是各人的情分,你不睬我,我還能強迫你睬我嗎?」

  秀兒道:「我也知道你不會強迫我,不過你一不順心要打碎我的飯碗。這話又說回來了,這畫會裏的先生多著呢,我要伺候得一個個順心,這可是件難事,倒不如嫁給麻先生做小老婆,有了一個靠得住的主兒,比伺候許多先生,總要好得多吧?麻先生,你瞧我這是不是實話,你預備著喜酒給人喝吧。」

  她也只說完了這句,揚起手來,一扭身子就跑了。她走得很快,麻先生雖然在後邊還叫了兩個「喂」字,然而秀兒下了決心走開,無論他是什麼威脅,也就不管了。

  一口氣跑出了大門,站在胡同裏,才幹了身上這一身汗。這就回轉頭在兩面張望著,似乎不知道到哪兒去是好。就在這個時候,聽到有人在胡同口上咦了一聲,似乎是吃驚的樣子。秀兒把臉子沉下來,心裏想著,這又是街上的野孩子,要罵賣光眼子的人了。可是定睛看時卻是段天得。他扭轉身子正要逃走呢。秀兒跑了兩步,一直沖到他面前來,叫道:「段天得,你跑什麼,我也不吃人。」

  她嚷的聲音是特別大,段天得聽說,只好站住了腳,在強笑的臉色上,自然是帶著一點兒紅暈。只看鼻子邊到嘴邊,斜畫了兩道斜紋,頗顯出他那種尷尬的樣子來。秀兒道:「你今天跑不了,得給我一個交代。我現在走投無路了,你得給我找一個安身之處。你想不到我會在藝術之宮工作吧?所以也向這裏跑。」

  段天得立刻放下笑容來,低聲道:「你別嚷,我現在有些後悔了,現在是特意來找你來了。你有什麼意見,我們找個地方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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