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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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時,只管注意著秀兒的臉上,見她眼睛紅紅的,兩道眉毛橫掃著兇氣,顯然的向外透露著,便道「你的心事,我也知道,無非是為了學校沒有了工作,叫我給你想法子,這沒有什麼,我一天不離開北京,你的生活費一天歸我負擔。」 秀兒搖了兩搖頭道:「歸你擔任?這筆錢是你送到我手上來呢,還是我天天到你府上去取?」 段天得道:「這話當然很長,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找個地方,我慢慢地給你來談吧。」 秀兒道:「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還要找個地方談。你乾脆地告訴我,我也好立刻拿個主意。老實告訴你,你今天就是不來,我也要去找你了。因為這藝術之宮的人,現在要我零賣。我想與其零賣,就不如整個賣給你。」 說時,伸手把段天得的衣服緊緊地抓住了。段天得看了她這情形,卻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陣熱汗。秀兒道:「你發什麼愣,有話就告訴我,沒有話也請你交代一句:沒有話說。」 段天得看看遠處來了一名穿黑衣的警察,這就笑道:「你總是這樣性急。兩口子說話,有在街上扭起來的嗎?你同我一塊兒回家去說吧。」 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是特別高,那警察雖走近了,卻也不怎理會。段天得趁了這機會,連說了幾聲咱們回家去,就把秀兒拖到了旁邊的小胡同裏面。秀兒以為他真要同回公寓去,也就把手松了。段天得瞪了眼道:「我告訴你,你得想明白點兒。你是憑著哪一點向我要飯吃。」 秀兒道:「你沒有同我住在一塊兒嗎?你同我住在一塊兒,我就可以同你要飯吃。」 段天得道:「就算你這話是對的,我現在沒有和你同居,我總可以不供你吃飯了。你還找我幹嗎?」 說著,把手一摔,他這一轉身的當兒,是非常之快。立刻抽腳就跑。 這小胡同是很短,他只三步兩步,就不見琮影了。秀兒追了過去,這小胡同口,有好幾個出口,也不知道段天得是由哪一條口子出去的。自己呆了一呆,便由原路走口來,她感覺得很奇怪,去時有路,回來卻沒有了路,無論怎樣的走法,走到面前都給一道牆堵住了,便大喊起來道:「我要回家去,怎麼沒有路了?」 隨著她的喊聲,一個警察搶了過來,問道:「喂!你嚷什麼?」 問時,向著她臉上看去。見她兩塊肉腮,完全沉落下來,皮膚裏面透出了青紋,兩隻眼睛紅絲都佈滿了,後腦的頭髮一直披到兩耳前面,把臉腮掩藏了大半邊。直著頸脖子,人只管是朝前走了去。直走抵了一堵白粉牆,她還不知道轉彎。警察道:「咦!你自己向壁子上碰,口裏直嚷著沒有路走,這不是怪事嗎?」 秀兒道:「前面是一堵牆嗎?我看到是很白淨的一條大路呢。」 警察道:「我瞧你這樣子,大概身上有毛病,你要到哪裏去,我送你回去。」 秀兒道:「我不回去,回去沒有路,再說,壓根兒我就沒有家,你叫我向哪兒去?」 警察道:「那麼,你在這裏嚷什麼?」 秀兒道:「我不嚷怎麼著?我就在這小胡同裏亂跑亂撞一輩子嗎?」 巡警道:「你說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吧,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秀兒兩手交叉在胸前,偏了頭向他望著道:「你可以送我去,那好極了,可是你送我到哪裏去?」 巡警道:「你說你沒有家。你總有個住的地方。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就送你到那兒去。」 秀兒道:「我住在害人坑,你能送我到害人坑去嗎?」 巡警道:「你是誠心和我搗亂,還是怎麼著?」 秀兒嘻嘻地笑道:「巡警先生,你別生氣,我和你鬧著玩兒的。現在同你說實話,我是個當模特兒的。只因為職業不大高明,到處受人家的欺侮。剛才,一會兒工夫,我就受了兩次欺侮。你們當巡警的人,有人問路,不就可以告訴他可以怎樣走嗎?」 巡警道:「不錯,是可以告訴人家的路的。你說到哪裏去,我不但可以告訴你向哪兒走,而且我還可以帶了你去。」 秀兒道:「你告訴我怎樣去吧。我要找一個有事情做的地方,憑我賣力氣換錢,值多少錢給多少錢,我絕不計較。可是有一層,我不能再受人家的欺侮。要受人家的欺侮,我就不幹。你說,向哪裏走吧?」 巡警聽說,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一聲。秀兒向巡警瞪了一眼道:「你笑些什麼?」 巡警道:「我笑你問的話很奇怪。果然有那麼好的路子,還用得著警察來指示你嗎?大家早搶著去了。巡警雖然是告訴大家走路的,可是你說的這樣一條路,巡警也不知道哇!」 秀兒道:「什麼?你當巡警的人,這點兒事也不知道嗎?」 巡警搖搖頭笑道:「就是這樣一條路,巡警也不知道。」 秀兒道:「你不是說我要到哪裏,就送我到哪裏嗎?怎麼我說出地點來,你又不能送我了。」 巡警道:「你是有點兒毛病吧,胡說亂道。你好好兒地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可要把你當瘋子看待,把你送到瘋人院去了。」 秀兒道:「瘋人院?那裏有飯吃沒有?欺侮人不欺侮人?假使有飯吃,又不欺侮人,我就去。」 巡警和她說話,卻只管注意著她的臉色,見她兩隻眼睛直看著人,眼睛眶子下,又顯出兩道青紋。時時做出莫名其妙的笑容,把兩列白牙,在紫色的嘴唇裏透露出來,更顯得淒慘可怕。因把胸挺了一挺,向她瞪著眼道:「你到底是有瘋病,還是假裝的?」 秀兒咯咯地笑著,把腰彎了下去,兩隻手不住地拍著大腿。巡警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越說你,你倒越是做作。」 秀兒伸直腰來,又拍了兩下掌道:「這可真話是笑。一個人沒有了活路,想找一隻飯碗,你說這是瘋病。那麼,世界上的人,誰不犯這瘋病呢?你白日黑夜的在大街上站著不也是為了飯碗嗎?若說我是瘋病,你這才是瘋病呢。當巡警的人,平常在街上替別人說理,這可自己說著自己了。哈哈!」 她說完了,昂起頭來,一陣大笑,把後腦勺的長頭髮,散披在肩上,掃來掃去,兩手舉起來,只管亂拍。她這一陣大笑,把這小胡同裏的人家全驚動了,各家都跑出人來,將秀兒圍著。秀兒笑著指了巡警道:「是我問他的路,他告訴不出來,我並沒有犯什麼法,你們看什麼?」 巡警道:「你們別聽她胡說。她頭裏在胡同裏亂撞,找不著出路。我好意來引她出去,她問我哪一條路,可以找到事情做,找到飯吃,還外帶不受氣。當巡警的不是財神爺,哪兒告訴她這一條路去?」 圍著的人哈哈一陣大笑,異口同聲地說她是個瘋子。秀兒看到這些人,眼珠轉了一轉,似乎有點省悟,扭轉身卻向斜角落裏飛跑。巡警在後面叫道:「你胡跑有什麼用,那是死胡同呀!」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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