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姜先生道:「藝術之宮,也不是我個人私有的,怎能夠我不去,你也不去呢?你要是得罪了全畫會的人,你的工作,我也是沒有法子維持的。」

  秀兒說了好吧兩個字,也就不願向下說了。

  回到房裏,掩上房門,第二次橫躺到床上,又是一場大睡。但是她躺在床上,那顆心卻是個孫悟空,頃刻之間,上天下地,這一向的遭遇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從眼前演過。她想過了一宿之後,次日是有點主意了。換了一身樸素些的衣服,卻向北新橋走去,這裏是北城一所熱鬧街口,馬路邊,很寬很寬的人行道上擺列了各種攤子。而書攤子也是其中之一。這裏是很少有時髦人物來往的,所以書攤子上所擺的,也不過是牙牌神數楊家將萬事不求人等類的書。

  秀兒雖然衣服樸素,一件藍布旗袍上,又搭了一條紅毛繩圍巾,這顯然是一個女學生的樣子。書攤子邊,有了這種人來到,那算是第一流顧客,攤販少不了全向她看了過來。秀兒由路邊第一個書攤子,慢慢兒地巡視過來。她也好像是在找一部書,並不去看攤子上書以外的事。這樣走了兩三個書攤子,猛可一抬頭,見萬子明籠了兩隻棉襖袖子,在盛書的一隻大木櫃子上坐著,便表示著一種吃驚的樣子,向他笑著一點頭道:「萬掌櫃,您也在這裏做生意嗎?」

  萬子明笑道:「是,大姑娘,許久不見,你好?今天怎麼得閒兒到北新橋來了?這兒到你公寓不近啦,准有十幾裏地吧?」

  秀兒道:「我今天到這兒來找一家親戚,沒找著。等電車呢,隨便地逛逛書攤子,不想遇到萬掌櫃了。」

  萬子明道:「我是常在這裏擺攤子的。」

  他說著,彎下腰去,整理攤子上翻亂了的書本。秀兒道:「萬掌櫃好久沒到西城去吧?我老爺子過去了,你知道嗎?」

  萬子明伸直腰來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道:「我知道的。這是賽茄子告訴我的消息。我跑到你府上去瞧瞧,也沒找著誰。挺好的一位老人家,就這樣子過去了。人生在世真是沒勁。」

  說著這話,卻把眼睛向秀兒肩上的紅毛繩圍巾注視著。秀兒紅了臉道:「我出來得忙一點兒,撈了一條圍巾,就搭在身上。」

  萬子明笑道:「這沒關係,孝順父母,總要孝順在心上,咱們窮人也談不到那些禮節。怎麼辦?這在大路口上,也找不著地方請你坐一會兒喝口水。」

  秀兒偷眼看他時,見他樣子淡淡的,隔了一張書攤子站定,並不上前來打招呼。秀兒站著凝了一凝神,便帶點微笑向他道:「我住的那公寓,你知道嗎?得閒兒,請到我那裏去坐一會兒。」

  萬子明嚇嚇的一陣笑,笑聲雖不大,可是那肩膀閃動了兩下,現出那不莊重的樣子。秀兒本想問一句,我們那地方,你不能去嗎?可是就在這時,有兩個買書的人,走到攤子邊來。萬子明卻是丟了秀兒不管,迎著那兩個人問道:「要買點兒什麼?」

  有一個人答,找本《兒女英雄傳》,萬子明笑道:「瞧這個書不錯。女人,還是古來的好。現在的摩登女人,盡幹的是些……我也不好說什麼。」

  他說話的時候,臉子並不向秀兒望著。秀兒紅了臉,搭腔不好,不搭腔也不好。直待萬子明同那個人將生意做完,才回轉臉來,又向她點了個頭道:「你不坐會兒。」

  秀兒正著臉色道:「萬掌櫃,你對我為人,大概不怎麼明白。你有工夫,再去打聽打聽,再見吧。」

  萬子明也很乾脆地答應了一聲再見,並沒有說別的。而且他說再見兩個字,還是繃著臉子一點頭。秀兒若不為了是在大街上,那兩行眼淚一定要滾了出來。自己低了頭,三腳兩步地趕快就走開。

  她近來發明了一種安慰自己的法子,就是當著心裏十分難過的時候,立刻回到公寓去,關門睡覺。由北新橋回到西城,除了要搭坐很長路的電車而外,還要另坐人力車,所以回到公寓裏,要耗費很長的時間,身子也有些疲乏。而且她進公寓門的時候,臉子就是紅紅的,額角上也正流著汗。茶房看到,已是有點兒留意。她回到屋子裏去以後,不問什麼,也不要茶水,掩上房門就睡覺了。

  她有了長時間的疲乏,自然也要長時間的休息,所以她倒上床去,這一覺直睡到晚上十二點鐘,方才回醒過來,晚飯是不曾吃。坐起來,先把電燈扭亮,坐在床沿上先發了一陣呆。隨後捧起桌上的茶壺,嘴對嘴的,喝了一陣涼茶。原來是因為心裏頭發燒,以為喝了一頓涼茶下去,可以把這饑火壓上一壓。不想冰涼過了一會子而後,心裏燃燒得更是厲害。待要找茶房來弄點兒食物,打開門來,向外面張望著,地面上已是被雨淋得濕透,屋簷溜上向下淋著雨,滴答有聲。把頭向外略微伸一伸,便噴了一臉的水點。

  看看外面各院子裏,不但是寂無人聲,而且只有兩三扇窗戶,向外漏著燈光。這時什麼聲音全沒有了,若是大聲音去叫喚著茶房,把公寓裏的旅客驚醒了,老大的不便,這就把門關著,又橫躺到床上去。精神疲乏的人,都容易睡著。所以秀兒二次裏歪倒床上,雖然始而還有些胡思亂想,後來心沉靜下去,那窗子外的雨聲,大的也有,小的也有,緊一陣子,松一陣子。耳朵裏聽著,心裏便自然而然地就迷糊起來。

  次日,秀兒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屋子裏面,有一種並不刺激眼睛的光亮,趕緊向窗子外面張望,對過屋脊上和小跨院的地面上,全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雪。自然,屋子裏,也加上一種襲擊身體的寒氣。這一陣子忙著在外面跑,就沒有理會到煤火一件事。回家雖然冷一點兒,也就多穿一點兒衣服,便扛過去,若是原來在家,冷得沒奈何,就向外面跑。這時,心裏根本難受,外面又下著雪,如何可以出去。因之在箱子裏找了一件毛繩衣,在身上加著,兩手環抱在懷裏,緊緊地摟住。斜靠了窗戶下的一張書桌子,就向外面看著。總有一小時的工夫,自己不曾動得一步。這就看到那位可厭的賬房先生,脅下夾了一冊賬本子,推門走進跨院來。在院子裏首先他就叫起來道:「李小姐在家啦?」

  秀兒心裏想著,並沒有欠下一個子兒房飯錢,你來找我於嗎?就老老實實答應在家。賬房走了進來,向秀兒點了一個頭,接著便笑道:「今天沒出去。」

  秀兒道:「掌櫃的找我,有什麼事嗎?」

  賬房索性在旁邊椅子上坐著,將脅下夾著的那賬簿,放到茶几上笑道:「沒什麼要緊的事,有兩句話同你商量商量。」

  秀兒道:「前天給你的錢,現在又要賬嗎?」

  賬房笑道:「不見得我來了,就是向你要錢。以前在這兒住的段先生,你知道他現時在哪兒嗎?」

  秀兒道:「我住公寓我花錢,你問他幹什麼?」

  賬房笑道:「我的意思,你最好找著段先生,賃著民房住合算一點兒。公安局今天又來調查來了,年輕婦女沒有詳細來歷的,公寓裏不准收留。你是我們的老主顧,又先給了錢,我們還能說什麼。只是公安局的命令誰也不能違抗,你就是這樣地住下去,這倒叫我們透著為難。」

  秀兒沉著臉道:「這樣的話,你上次也說過了。後來給了你十塊錢,公安局的命令,也就跟著不吃勁。我知道,你是嫌我還沒有預繳到一個月的錢,還想逼我幾個。可是我也打聽了,老主顧,欠錢的不說,住半個月給半個月的也很多,為什麼對於我就要這樣?」

  賬房在那尖削的臉上,透出三分勉強的笑容,因伸著脖子彎了兩彎腰道:「實在不是我們公寓裏擠你錢。不信,這會兒你就交出錢來了,我們也不敢讓您住下。請你在三天之內,搬出我們這公寓去。若是你交出來的錢還有富餘的話。當然,就是一分一厘,我們也得退還給您。」

  秀兒聽了他這一番言語,又對他臉上望去,果然的,他兩道眉峰皺起來,也透著有很為難的樣子。自己於是撲撲毛繩衣上的灰塵,又把衣襟底牽扯了兩下,低了頭很是出神。賬房道:「李小姐,你想想吧。我們做買賣的人,能夠把主顧推了出門去嗎?」

  秀兒將三個指頭搓著衣襟角,老是不作聲。賬房道:「李小姐,你再仔細想想吧,回頭我再來聽你的回話。」

  秀兒站起身來,待要再問他一個所以然,他夾了那賬本子就鑽出門外去了。

  秀兒在起來之後,還不曾向茶房要茶水呢,這就掩上了房門,又橫倒在床上去躺著。這樣也只有十分鐘,玻璃窗戶,就敲著叮叮地響。秀兒看時,茶房隔了窗戶問道:「李小姐,您該起來了,十點多鐘了。」

  秀兒還不曾答話,他又推門進來了,第一句話便道:「李小姐,今天要不是我在外面擋住巡警,他就到你這屋子裏來了。」

  秀兒道:「進來就進來,我又沒犯法,還能帶我到區裏去嗎?」

  茶房微笑道:「您是不知道。那巡警來勢很凶,我怕他們進來了,立刻就要轟你出去。」

  秀兒道:「我不信,剛才賬房進來,怎麼不告訴我呢?」

  茶房頓了一頓,沒有答覆,倒向她一笑。秀兒道:「你們別盡拿話嚇唬我,我走就是了。」

  茶房還望了她,沒有走。秀兒道:「你說吧,還有什麼話。」

  茶房笑道:「賬房說,他家有空房,假使你要搬的話可以到他那兒去住,房錢好說,不給也不吃勁。」

  秀兒默然了一會子,望著他道:「我先給錢在你們公寓裏住著都不成。不給錢呢,倒可以搬到賬房先生家裏去住。這倒有點兒奇怪了。你們這是什麼心思?」

  茶房笑道:「你先別著急,這話又不是我生造出來的。賬房把話告訴我,我就把話轉告訴你。」

  秀兒伸手輕輕一拍桌子道:「這樣說來,那就難怪你們瞧不起我。好,我明天就搬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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