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她口裏說著,兩隻腳已是向前移動。姜先生在這幾天裏,已經是在辦理接收學校了。雖然也到藝術之宮來一趟,這完全是抓住黨羽,和商量政策的,時間不受拘束,學校裏來了電話,立刻就走,若是要畫模特兒,這就透著困難,畫是不可能不畫,自己走開,那些會員不會走開,他們落得無拘無束。他這樣的考量著,一時沒有把話答覆出來,秀兒就走到了門邊。大家沒有伸手抓住她的道理,那只有全把眼睛白瞪著。

  秀兒手扶了門框,回轉身來,向姜先生點了一個頭道:「我走了呵。」

  姜先生再來不及考慮了,便道:「你明天來吧。」

  他就這樣交代了一句,沒有說出時間,秀兒便答應著走了。

  到了次日,秀兒是按了原來的時間,到這裏來的。剛到前進院子裏,那位麻先生就迎了出來。他在西服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畫衣。手上捏了一條白綢手絹,只管拂拭臉上,分明是一種等著畫畫的樣子了。麻先生不但姓麻,他那白白的瓜子臉上,倒真有幾粒白麻子。只是他善於遮蓋,除每次洗臉之後,必定厚厚地敷上一層雪花膏之外,而且還戴了一副大框子眼鏡。白麻子總是長在上臉腮和鼻子兩邊的,眼鏡框子壓住,這就看不出來了。

  秀兒對於他的印象,卻是不大好,以為一個當先生的人,搽上那麼些個雪花膏,頭髮搽的油又是可以滴得下來,透著不莊重。所以這個時候,他迎上前來,倒站住了腳,不敢向前,先低聲問道:「姜先生呢?」

  麻先生含糊著答道:「他們全在後面畫室裏呢,大概等有一個鐘頭了。」

  秀兒聽他這樣說著,覺得是自己來遲了,扯起兩腳,趕快就向後院的畫室走去,心裏原也想著,這麻先生別是有點兒冤人吧?可是人在院子裏,就聽到那畫室喁喁的有人說話。沒有兩三個人,也不能說得這樣的熱鬧,這就放著膽子,扯開了畫室的門,痛痛快快地走了進去。

  屋子裏倒是有幾個人,可是一眼陌生,並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自己先怔了一怔,然後慢慢地向屏風邊走去,以便走到裏面去脫衣服,可是回頭看看那些人,只有一個人把顏料盤子和畫筆拿在手上。其餘的人全是兩手伸在褲袋裏,臉上帶了微微的笑容。這就板住了臉,手扶了屏風,暫不進去。那些人似乎有點兒省悟,也沒有敢催她。好在麻先生急於要工作,也就跟著進去了。

  看到秀兒站在屏風邊,又對在屋子裏的這些人看了一看,便向秀兒笑道:「今天參觀的不少,可只有我同曹先生兩個人畫。」

  秀兒紅了臉道:「姜先生也沒有在這裏,隨便就讓許多人參觀。」

  麻先生道:「朋友來參觀,我們當然不能拒絕。」

  秀兒手扶了屏風,只是把頭低著,卻不肯說什麼。麻先生道:「今天我們只畫一個鐘頭,你快脫衣服吧。」

  秀兒手扶了屏風,始終不作聲,卻偷眼去看那些參觀的人。這一群人裏面,有兩個穿西服的,三個穿長衫的,他們雖然也很像是個念書人的樣子,但是看他們臉上,全帶了一種輕微的笑容,顯然是透露著他們那不可遏止的一種輕薄。

  麻先生道:「這都是教育界的人,他們都很愛藝術,今日來參觀,本也就是姜先生早已約過的。」

  秀兒對於一個穿西服瘦小個子的人,很是眼熟,記得在一家西服莊門口,常常看到他。若說是教育界的人,他老在西服莊門口站著幹嗎?而且他那雙眼睛,狠狠盯著人看,心想:「你看我幹嗎?我也是人。不過手上少兩個錢,所以光了眼子給人瞧。我要是有錢,你敢特意地來看我?」

  如此想著,也就對著他瞟了一眼。麻先生雖明知她有了氣。可是約了這些人來看模特兒,結果,模特兒不脫衣服,這些人掃興是小,透著做畫師的人,連模特兒也不能指揮,這是太難為情了。便趕近了曹先生一步,向他先丟了一個眼色,然後低聲道:「怎麼樣?」

  曹先生倒不顧忌什麼,很大的聲音答道:「我們當然要畫。」

  說時,也瞪了秀兒一眼,接著又道:「她們當模特兒的,沒有權力,可以禁止別人參觀。」

  他這話是說得很對的,秀兒拿不出什麼理由來再反駁他,只有低著頭走進屏風去脫衣服了。秀兒光了身子出來,本是沉住臉的,可是當模特兒的人,在畫畫的時候,不但自己沒有靈魂,也要自己沒有自擬的形式。畫師不是有特種原因,誰肯畫一個生氣的人?所以自己到了那個坐榻邊,也就把臉色放得和平了,向麻先生問道:「怎麼樣子坐法?」

  可是麻先生還沒有答言呢,那幾個參觀的人同時發了嗓子癢,吱咯吱咯地咳嗽起來。秀兒本來沒有正眼去看他們,現在他們咳嗽得像倒了蛤蟆籠似的,自禁不住很快地瞟了他們一眼。他們全擠在畫室一隻角落裏,長子的嘴巴,很容易接近矮子的耳朵。他們的眼睛,雖然像了一種吸力,只盯住著模特兒的某一部分看著。可是身體其餘的部分,並不曾麻木,長子的嘴,在矮子的耳朵邊,就嘰嘰咕咕說起來。同時,也就有兩個人暗地裏手握住手。

  秀兒在看他們之後,立刻向麻先生看一眼,意思是說,你瞧瞧他們。麻先生只好是當了不知道。向她道:「我們畫一個睡著的姿勢,你側了身子躺下,左腿伸直,右腿微微地彎著,把右手撐著木榻、托住了頭。」

  秀兒照了他的話躺下,還不曾問出來,樣子對不對呢。參觀人裏面,有位大肚子胖子,直率地插言道:「躺著的不好,我們瞧不見。」

  這一句話說出,大家全向他望著。麻先生也笑道:「這麼大一個人,躺下了,你會瞧不見?」

  引得在場參觀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秀兒躺在那木榻上聽著,恨不得把肺都氣炸了。沉著臉色,把身子一翻。她這樣一掉身體,一部分參觀的,眼睛裏是感到異樣的興奮,二次裏又哈哈大笑起來。麻先生雖然也扭轉頭來,對這些人瞪眼。可是這些人已經樂大發了,要收回笑聲,也有些來不及。

  這時,曹先生也正著臉色道:「我們這是藝術,諸位到這裏來參觀,當然要帶一種藝術的意味。這並不是在雜耍場裏看雙簧,這樣哈哈大笑,可喪失了研究藝術的態度。」

  他似乎也生氣,說著,還把腳在地面頓了兩頓。那些參觀的人,看到兩位主人,都有點兒不快活的樣子,有個人說聲走吧,大家一窩蜂地擁了出去。秀兒也就跟著站了起來,因道:「麻先生,現在這裏只剩兩個人,不能畫了吧?」

  麻先生也覺得今天的事,很是對模特兒不起。畫模特兒的人,無論是真是假,總要擺出那副不苟言不苟笑的樣子,現在大家這樣哄堂大笑,實在破壞了規矩,於是他只好點點頭道:「好吧,今天不畫了。」

  秀兒把衣服穿好,一言不發,抽身就出去了。

  這日她回到公寓裏,掩上了房門,自己橫躺在床子上,很發了一陣呆。心裏也就念著,這句話不能不和姜先生說明了。要不,在藝術之宮裏當模特兒,卻讓人當了新稀罕看。將來有一天等這些參觀的人,把話傳揚開去,一到街上,就有人在後面指著說笑了。想到十分不能忍耐的時候,就跑到電話室裏,向學校裏主任室叫了一個電話,那接電話的聽差聽到是女子的聲音,以為是學校裏女生打來的電話,這在姜先生倒是不怎麼拒絕的,秀兒索性告訴了他,是藝術之宮,姓徐的電話,果然,姜先生自己來接電話了。秀兒在電話裏,就把今天參觀人那種態度,略微說了一說。

  姜先生道:「那是偶然的事吧?那不會常常有人參觀的,你明天還是去。這幾天我很忙,我是不能畫畫的。」

  秀兒道:「姜先生不去,那我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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