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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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雖是不曾回過頭來看,但是她已知身後跟著有個人。到了胡同口外邊,裝著雇車的樣子,四周觀望著,就看到萬子明帶了笑容,閃在路的一邊,兩手兀自是拱起來,抱了拳頭的。覺得他想說話又不說話的樣子,很是可憐,便點頭道:「萬掌櫃的,你有什麼事要找我爸爸嗎?」 萬子明笑道:「沒什麼事。可是……」 他說到這裏,只笑了一笑,沒把話繼續地說下去。秀兒站定了,對他看看,也就沒有走開。萬子明在她每一顧盼之下,幾乎就跟著一哆嗦。但是這一哆嗦,並不在身上表示出來,仿佛由自己的血液裏面,直到自己的皮膚上,全都震動了一下。這樣的動作,秀兒自然是不看見,萬子明也不希望她看見。秀兒呆站了一會子,見他並沒有什麼話說,便點點頭道:「萬掌櫃,你到我家裏去坐一會兒嗎?我要走了。」 萬子明跟著搶了過去,好像是有很要緊的話說似的,秀兒便將臉對了他,等他說話。可是萬子明搶到了面前,仍然是一回苦笑之後,沒有話了。若在別人有這種舉動,秀兒一定要申斥他兩句的。可是看到萬子明那老老實實的樣子,又不忍再給人家釘子碰,這就向他笑說:「萬掌櫃,你老早地到這裏來,不是找我爸爸嗎?」 她說了這話,臉皮是繃得很緊。這也由於她到學校裏去混了兩個月,把男女交際也看到很平淡了。萬子明被她回著,倒不知道要怎樣答覆,越是向她乾笑著,因搔搔頭發答道:「雖然有話要和三爺說,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再說,我的口齒又笨,有話也說不出來。大姑娘,你上車吧,我也該做買賣去了。」 他說完了這話,連拱兩下拳頭自去。秀兒站在大街旁邊,倒有點兒看得呆了。這人老要盯著我說話,見了面可又不說,便沉吟了一會子,微微地笑著,自雇車上學去。 在這日的下午,散學回來的時候,心裏早早地就想著,他必定在胡同裏徘徊著。這次見了他,別讓他有口難開了,把他請到家裏去吧。當秀兒想完了這個主意,偶然抬頭一看,已到了胡同外面的大街,萬子明是籠著兩隻袖子,很快很快的,擦人家牆腳下走了過去。秀兒忍不住就叫了一聲萬掌櫃的。 萬子明抬頭看著,照例地說了一聲:「大姑娘,你回來啦。」 秀兒道:「萬掌櫃的,到我家裏去坐一會子,好嗎?我……」 萬子明也不等她的話說完,已是高拱了兩手,連說著回頭見。等秀兒想把那個我字以下的話說起來,萬子明已是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秀兒在車上,倒不住地回頭,對他那後影看著。 到了家裏,三勝正借著院鄰的一把算盤放在桌上,自己彎了腰站著,將一個食指,把錯落的幾粒算盤子兒撥上撥下,口裏念著:「兩頭牲口,一輛大車,四把鐵鍬……」 秀兒笑道:「你又在算那套財迷的賬了。」 三勝笑道:「怎麼是財迷的賬?段先生約了這個禮拜,引我到莊子上去看地了。」 秀兒站在一邊,對三勝臉上,很注意地看了一陣,然後發出微笑來。三勝道:「怎麼樣?你這還能說我是財迷腦瓜嗎?」 秀兒也不答覆她父親所問的話,將買回來的茶葉放了一包在茶壺裏,自到屋簷下爐子上,提了開水壺沏茶。在她做事的時候,臉上依然帶了微笑。三勝站在桌上,將五指胡亂撥著算盤子,眼睛也只是望了秀兒出神,口裏沉吟著道:「難道他同我說的話,有些靠不住嗎?他那樣斬釘截鐵的,答應幫我的忙,不能夠就這麼算了。」 秀兒道:「幫忙他是會幫忙的。不過你指望著他借地給你種,我有點兒不相信。」 三勝道:「你怎麼知道他沒地借給我種?」 秀兒微笑道:「他是你喝酒的好朋友,你不知道,我還會知道嗎?他是個四川人,到北京遠著啦,會在京西有地,我有點兒不相信。可是,你要他幫什麼忙,只要他做得到的,他倒不會推諉的。他用錢很大手,每月家裏寄一二百塊錢,就全讓他亂七八糟給花光了。總是上個月等不及下個月。」 三勝聽說,心裏有點兒微微的震盪,可是接著就彎下腰去,稀裏嘩啦地撥算盤子。秀兒也因為三勝老和段天得在一塊兒喝酒,似乎開通了許多,也就不必把他看得怎樣的頑固,隨便說話。三勝很不在意的,一面打著算盤,一面問道:「他這樣能花錢,都是怎麼花的呢?」 秀兒道:「當學生的人,也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不過請朋友瞧個電影兒,上咖啡館子裏,吃點兒洋點心,朋友多了,吃個小館子兒,也是有的。」 三勝道:「他總也請過你吧?」 秀兒不由紅了臉道:「他是一個學生,我是……是一個用人,他請我幹什麼?」 三勝板著臉,瞪起大眼睛,哼了一聲道:「你別當我是睡在鼓裏,一點兒不知道。雖說這年頭兒不同,什麼全開通了,可是我是個老古板,我還得照古禮行事。雖說他待我很不錯,交朋友是交朋友。我也想過了,他要有什麼意思,像萬子明那一樣,得托人出來說。他要是給我胡攪,往後我這兒可不讓他來。我這院子裏,街坊多多的,他這麼一個洋裝學生,只管往這兒跑,可有點兒招別人的議論。」 秀兒心裏,也在那裏想著,這些話,我管得著嗎?也不是我介紹他同你交朋友的。可是她心裏想著,口裏可說不出來一個字。三勝道:「照說,萬子明這人,也算不錯。我就信了姓段的,把他得罪了。」 秀兒忽然很沉著地問道:「什麼,你把言語得罪了人家嗎?」 三勝道:「那可沒有。不過我想著他心裏對我有點兒不高興了。」 秀兒道:「他為什麼不高興?」 三勝道:「剛才不多大一會兒,他在門口經過,我怎麼邀他進來,他也不幹。他雖是對著我笑,看他那樣子,笑是很勉強的,那不是對我有些不高興嗎?」 秀兒將桌上的茶杯,用濕手巾擦抹乾淨了一隻,斟了一杯熱茶,雙手送到他面前,低聲問道:「你晚上想吃什麼?」 三勝手扶了茶杯,待拿不拿的樣子,卻揚起臉來,向秀兒望著,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是沒法子,我怎好讓你來養活我?」 說完,又歎了一口氣。秀兒退著靠了牆,兩手反在身後,向父親周身上下,也打量了很久,問道:「你怎麼好好兒地說起這種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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