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藝術之宮 | 上頁 下頁 |
| 八二 |
|
|
|
三勝道:「我不讓你向下幹吧,這兩個月吃慣喝慣了。一下子再窮下去,我簡直有一點兒受不了。我要再讓你去掙錢我花,我又怕耽誤你的終身大事。其實萬子明的話呢,也不能算是老古套。」 秀兒聽到父親提起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這話不好讓自己措詞,只是把頭來低著。三勝將那杯茶端起來,慢慢地呷著,一面向秀兒望著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這份為難。唉!」 秀兒道:「這有什麼讓你為難。我到學校裏去做事,是我願意的,又不是你勉強我去的。我現在還沒滿二十歲,談得上什麼終身大事不終身大事?我早也就說過了,我自己沒什麼關係。到外面去找點兒事情做,也無非是為了你的病老不好,掙幾個錢給你調養。現在您的病雖好了,可是還不能賣力氣,所以我不能不跟著向下幹。倘若你覺得我在外面做事,不大妥當,我隨時可以不去你瞧好不好?」 三勝端著杯茶,雖是微微地呷著,也不知不覺地呷完了,自己站起身來又斟了一杯茶繼續地喝。可是他的眼光,由秀兒的頭上,看到秀兒的腳底下,又由秀兒的腳底下,反看到秀兒的頭上。秀兒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便扭轉身子向外走著道:「我該去預備做晚飯了。」 三勝道:「不忙!我有了心事,就什麼也吃不下去的。要是這麼辦,可委屈了你一點兒,要是那麼辦,我又有點兒不相信。」 秀兒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很有點兒不明白。」 三勝道:「你問什麼呢?我也就為了這個,為難透了。」 秀兒突然板著臉道:「我不要聽了,你這些話,我越聽越糊塗。」 說著,扭著身子又有要走的樣子。三勝道:「你忙什麼?你怕和我說話嗎?」 秀兒皺了眉望著父親,有一句什麼話要說出來,可又忍回去了。三勝沉吟了一會子,將眼睛望了桌子上那只空杯子,只是出神。手是還捏住了空杯子,不住地轉著,然後緩緩地道:「丁二爺不是那天來過一趟嗎?他來的時候,正碰著我同段先生在一塊兒喝酒。段先生瞧見丁二爺來了,他就走了,後來……」 秀兒道:「不用說,我全明白了。」 說著,把腳在地上還輕輕地頓了幾頓。三勝也就手扶了桌子站起來,因道:「你既是明白,那就很好。這年頭兒變了,做父母的,本來不能做主。我瞧萬子明成日地在這胡同裏來往遛著,顯然是還想等個回信兒,你要是有什麼主意,你就說了出來吧。」 他說話的時候,挺了自己的胸脯子,左手撐了腰,右手摸了嘴上的短鬍子,那態度的沉靜與決斷,隨便什麼人也看得出來。秀兒垂了左手,右手扭著自己脅下的紐襻與紐扣,將上牙微微地咬了下嘴唇,靜靜地站著,也是沒有作聲。三勝道:「這該你說話了,你怎麼不作聲呢?」 秀兒道:「你叫我說什麼呢?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你照著怎樣辦好,我就怎樣辦。」 三勝對她臉上看著,她又把頭低了,因道:「回頭找丁二哥前來談談好嗎?」 秀兒竟是不言地走出去做晚飯去了。 三勝呆坐在屋子裏,也是摸不著一點兒頭緒。平常一個人心裏煩悶的時候,也不免找兩杯酒來刺激一下。三勝是為了酒,可以犧牲一切的人,這時心裏十分難受,就想酒喝。看看牆上掛的那酒瓶子,玻璃質透明,裏面是空空的。向口袋裏摸摸,倒很有幾張毛票,自取了瓶子,出去打酒。秀兒在屋簷下做飯,只是低了頭。鼻子裏忽然聞到一陣酒香,又是劈劈啪啪地剝花生殼聲,伸頭向屋子裏望著,見三勝把一條腿架在椅子上,兩手架在膝蓋上,不住地剝花生,臉上已是紅紅的,大概喝的不少了。秀兒知道他酒後的話更多,雖望了一望,卻不肯理會他。只在這時,他身子向後靠著,碰動了玩鬼打架的那兩個傀儡人,蔔篤一聲,落在地上。還把牆壁上的灰塵,帶下來不少,身上桌子上全撒的有。 三勝看到酒杯子裏,也撒上了許多灰,這就皺了眉道:「人要倒霉,禍從天上來,這一茶杯子酒,我是剛剛斟上,全是土,怎麼喝?」 秀兒跑了進來,首先把兩個傀儡撿起,因道:「你瞧,這一身的土,衣服髒了,吃飯傢伙也摔了,全不管。你還是喝酒要緊。」 三勝翻了兩眼,站起來道:「你說什麼?打算我長了八十歲,還幹這討飯的玩意兒啦。什麼叫吃飯的傢伙?老實告訴你,現在你就是我的吃飯傢伙。你打算不養活我可不行。我的姑娘,什麼人也不給,我就要的是大洋錢,有了洋錢就是大爺。今天早上,房東來收房錢了,我兩塊大洋向桌上一扔,他媽的那閻王臉子,也笑起來了。欠著他兩個月房錢,也答應我慢慢地還清。你瞧早兩個月是什麼神氣,進門就嚷著,今天非給錢不行,要不,就上區。九九八十一,錢遲早得給他,要說上八百六十句好話。這樣看起來,還是錢好。萬子明是朋友,不錯。我不能……」 「三爺,幹嗎在背後你還直誇子明?」 三勝的話不曾說完,外面有人搭腔截住了。正是要喝冬瓜湯的賽茄子,又跑來了。他進了屋,只笑著拱手說:「趕上啦,我是叨擾你三杯。」 三勝搖著頭道:「別提,三杯?就剩桌上這杯,還落下去許多土。」 賽茄子笑道:「你別心疼,家裏酒喝完了,我請你出去喝三杯。」 三勝笑道:「什麼?二哥要請我上大酒缸?」 賽茄子道:「不,我請你上小館子。」 三勝將手按了桌子犄角,向他瞪眼道:「二哥,咱們是好朋友,誰吃誰,那沒關係。可是你要是為了同萬子明幫忙,才請我一頓,那我可不領你的情。」 賽茄子笑道:「三爺,怎麼著?咱們是一天的交情嗎?我要做媒,不在乎請你一頓。反過來說,我請你,決不能為你什麼。」 三勝笑著向秀兒道:「這話有個意思。」 秀兒還把兩個傀儡,抱了在身上,聽了父親的話,前後顛倒,只是把頭偏過一邊去。賽茄子指著傀儡問道:「幹嗎把這玩意兒也取下來了?」 三勝道:「就為的是這東西掛在牆上,它不動自落。他媽的這兆頭不好。不是我要砸碎飯鍋,就是我還得靠它討飯去。我得提防一二。」 賽茄子笑道:「這一桌子全是土,得讓你姑娘來歸拾歸拾,咱們走吧。」 他說著這話,就挽了三勝一隻手向外走。三勝腳上走著,口裏可道:「二哥,吃你可不成。你等我到炕頭下拿錢去。」 這話是越說越遠,已經走出大門去了。秀兒站在屋子裏,倒不免發呆。父親為人,現在有點兒變了,盡談錢,今晚上和賽茄子出去吃酒,一個提親,一個罵人,恐怕是無好結果的呢。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