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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難道傷心但見新人笑 又成奇貨都當上客看(3)


  月容看到她跟著來了,索性雇了兩輛車子,直奔丁二和家來。下了車,見大門是虛掩著的,推門向裡看去,那裡面燈光輝煌的。正面屋裡,有強烈燈光,由一片玻璃窗戶向外透出,映在那窗格子上的大小人影子,只管下上亂動。在這時候,除了說笑聲和歌唱聲而外,還有人拍手頓腳,高興得不得了。月容想著,新房必是在那裡,一喜作氣的,直沖進那正屋裡去。正中樑柱上,垂下來一盞雪亮的大電燈,照著地面也發白。正中桌子上,擺著茶碗乾果糕餅碟子,四周圍椅凳上坐滿了人,有的嗑著瓜子談笑,有的扶了桌子,拍著板眼唱西皮二黃。雖然進來一位女客,也沒有誰注意。

  月容看到右邊屋子垂下了門簾子,那裡有嘩啦嘩啦的搓麻雀牌的聲音,料著這是新房,掀開簾子,更向裡面闖了去。可是進門看著,只是普通房間,圍了一桌人打牌,不覺失聲道:「哦,這不是新房!」一個打牌的道:「新郎剛到屋子裡去和新娘說幾句話,你就別去打岔了。」

  月容道:「我是賣唱的,你們這裡辦喜事,也不唱兩折戲熱鬧熱鬧嗎?」

  黃氏隨了她進來,正想從中介紹一番,現在還沒有開口,她已經說是賣唱的了,那也只好悄然站在她身後望了大家。黃氏一來,更證明了這是一副賣唱的老搭檔,她那二十年賣唱的神氣是不會改掉的。有人便問道:「你們唱什麼的?」

  月容道:「大鼓小曲兒,全成。只我今天沒有帶傢伙出來,只能唱大戲。」

  說著,在黃氏手上接過胡琴來,靠了門站住,將胡琴斜按在身上,拉起《夜深沉》來。幾個打牌的,一聽之下,全都發愣地向她望著。月容臉上帶了三分微笑,低垂了眼皮,將一段《夜深沉》拉完,笑道:「各位不聽嗎?我也不唱了。」

  說著,扭轉了身體,就向院子外走去。

  走出了大門,她又繼續著將胡琴拉起,黃氏跟在她身後,追著問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月容也不睬她,自管繼續拉胡琴,出了這胡同,閃到小胡同裡去站著,卻聽到丁二和在身後連連大叫著「月容,月容」。黃氏扯著月容的衣服,輕輕的道:「丁二和追來了。他瞧見你的嗎?」

  月容道:「等等罷,他一定會追到這裡來的。他到了這裡,別的不說,怎麼著我也得損他兩句。」

  黃氏道:「過去的事,提起來也是無益。人家今天剛成家,也不能因為你損他幾句,他把家又拆了。」

  月容道:「我拆他的家幹什麼?我見著面,還要勸他夫妻倆客客氣氣呢。」

  兩人說著話,月容手上就忘了拉胡琴。胡琴聲音停止了,那邊丁二和叫喚的聲音也沒有了。黃氏道:「怎麼他不叫喚了?准是回去了吧?」

  月容道:「我先是怕他不睬我了,現在既然出來叫我,不找個水落石出,他是不會回去的。」

  黃氏道:「那我們就等著罷。」

  月容扶了人家的牆壁,把頭伸出牆角去,向外面望著,兩分鐘,三分鐘繼續的等著,直等著到二三十分鐘之久,還不看到二和前來。

  黃氏伸手握著月容的手道:「姑娘,你瞧,你的手這樣涼,仔細為這個得了病。」

  月容道:「再等十分鐘,他東西南北亂跑也許走錯了路。過一會子,他總會來的。」

  黃氏見她是這樣堅決的主張,也就只好依了她。可是又等過了十來分鐘,只見月亮滿地,像下了一層薄雪,風吹過天空,仿佛像很快的薄刀,割著人的皮膚。人家牆院裡的枯樹,讓這寒風拂動著,卻是呼呼有聲,此外是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黃氏道:「姑娘,我看不用等了。人家正在當新郎的時候,看新娘還嫌看不夠,他跑到外面來追你幹什麼?回去罷,天怪冷的。」

  月容穿的這件薄棉襖,本來抗不住冷,覺得身上有些戰戰兢兢的,現在黃氏一提,更覺得身上冷不可支,只得隨著黃氏低下了頭,走出小胡同去。

  月亮地上,看看自己的影子倒在自己的面前,送著地上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前移著。寒夜本就走路人少,她們又走的是僻靜的路,她們只繼續地向前,追著她們的影子,此外是別無所有。因之兩人並不找車子,只是靠談話來解這寂寞的行程。雖然天冷,倒可以借著走路,取一點暖氣。

  緩緩的走到了家門口,大雜院的街門,全都關閉上了。黃氏挨著牆根,在宋子豪屋外頭,昂著頭連連的叫了幾聲,小五娘就顫巍巍的答應著,開大門出來。一見月容,就伸出兩手,握著月容的兩隻手,連連的抖擻了一陣,顫著聲音道:「我的姑娘,你怎麼在外邊耽擱這樣大半天?把我急壞了。沒什麼事嗎?」

  黃氏站在她身後插嘴道:「啊,今天晚上,可來了一出好戲,回頭你慢慢地問她就是了。明天我上午到你們家來罷。沒別的,咱們一塊兒到市場去吃鍋貼。等姑娘答應了,明天同到茶社裡去瞧瞧,這一瞧,事情那就准妥。」

  小五娘笑道:「是嗎?只要姑娘肯去,茶社裡老闆一定會搶著會賬。別說吃鍋貼,就是吃個三塊四塊,敢情他都認了,哈哈!」

  說著,兩人對樂了一陣。

  月容聽說,心裡也就想著,只看他們聽說自己要出面,就是一句話,樂得他們這個樣子。若是真上臺掙起錢來了,那他們要歡喜到什麼樣子呢?走進屋子去,耳朵靈敏的宋子豪,沒等月容身子全進門,早是一個翻身,由煙炕上坐了起來,右手拿了煙槍,握拐杖似的,撐在大腿上,左手三個指頭,橫夾了煙籤子,向月容招著手道:「楊老闆,來來來,到炕上來靠靠罷。外面多涼,我這裡熱烘烘的炕,你先來暖和暖和罷。」

  月容點點頭,剛走過來,宋子豪又眯著眼睛向她笑道:「姑娘,你今天在外面跑,累得很了吧?玩兩口,好不好?」

  說時,遞過那煙槍,作個虛讓的姿態。

  月容看那煙槍,是根紫竹的,頭上還嵌著牛骨圈兒。便問道:「大爺,你這煙槍是新買的嗎?」

  宋子豪笑道:「你好記性,還認得它,這正是死鬼張三的東西。」

  月容道:「那麼,是那老幫子送給你的了?這沒有別的,必是她運動你勸我上市場。」

  宋子豪依然眯了眼睛笑著,月容正了顏色道:「大爺,你們要是因為窮了,打算抬出我來,掙一碗飯大家吃,我沒有什麼不同意的。獨木不成林,我出來混飯吃,也得人幫著。若是你們另想個什麼主意,要打我身上發財,那可不成,你就是把我送上了汽車,我也會逃下來的。」

  宋子豪把煙槍放了下來,兩手同搖著道:「決不能夠,決不能夠。」

  說時,將煙盤子裡煙籤子鉗起,反過來,指著炕中煙盤子裡的煙燈道:「我們要有什麼三心二意,憑著煙火說話,全死於非命。姑娘,你既然知道,我們是為了窮要抬出你來,我們也就不必瞞著,只望可憐可憐我們罷。」

  他說完了,兩手撐住膝蓋,閉了眼睛,連搖了幾下頭,歎著一下無聲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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