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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難道傷心但見新人笑 又成奇貨都當上客看(2)


  一走進大門,兩手拍著好幾下響,伸長了脖子道:「這事太巧了,他們今天借了合德堂飯莊子辦事,搭著棚,貼著喜字,家裡沒有什麼人。我不能那樣不知趣,這時候還到飯莊子上去對姓丁的說你要見他,那不是找釘碰?」

  月容見她進來,本是站著迎上前去的。一聽她這話,人站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上的顏色卻變了好幾次,許久,才輕輕的問了一聲道:「那麼著,你就沒有見著他了?」

  黃氏道:「巴巴的追著新郎倌,告訴他說,有個青年姑娘要找他說話,這也不大妥吧?」

  月容更是默然了,就這樣呆呆地站著。無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撐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臉腮,冷笑道:「怕什麼,我偏要見見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樣說吧。等他吃過了喜酒回家的時候,我們再去拜會,那時,他正在高興頭上,大概不能不見,見了也不至於生氣。」

  黃氏聽說,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話,也只笑了一笑。月容先拉著黃氏同坐在炕沿上,問了些閒話。問過了十幾句,向炕上一倒,拖著一個枕頭,把頭枕了,翻過身去,屈了兩腿,閉上眼睛,就睡過去了。黃氏看著她睡過去了,知道她心裡不舒服,多說話也是招她心裡更難受,就不去驚動。月容睡過一覺,看到屋子裡沒人,一個翻身坐起來,在牆釘上扯著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整整衣裳領子,一面扯著衣襟,一面就向外走。看到店裡牆壁上掛的時鐘,已經有兩點多鐘了,自己鼻子裡哼著一聲道:「是時候了。」

  就雇了街邊上一輛人力車子,直奔著合德飯莊。

  趕上這天是個好日子,這飯莊子上,倒有三四家人辦喜事,門裡門外,來往的男女,鬧哄哄的。雖是走到莊子裡面,只是在人堆裡面擠著,也並沒有什麼人注意。月容見牆上貼著紅紙條,大書「丁宅喜事在西廳,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順了這字條指的方向走去,轉彎達到一個夾道所在,忽然將腳步止住,對前面怔怔望了一下。遠遠地聽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給我送根香火來,花馬車一到,這放爆竹的事,就交給我了。」

  月容好像是作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心裡撲通撲通亂跳著,把身子轉了過去,對牆上一張朝山進香的字條呆望著。這樣有五分鐘之久,也聽到身後紛紛地有人來往,猜想著,這裡面有不少相識的人吧?這麼一想,越是不敢回頭,反是扭轉身,悄悄的向外面走了出來。

  但還不曾走出飯莊子大門,一陣陣軍樂喧嘩,有一群人嚷了出來道:「丁宅新娘子到了。」

  隨著這叫喚聲,有好些人擁了向前,把月容擠到人身後去。月容想道:擠到人身後去也好,借著這個機會,看看田二姑娘變成了甚樣子,於是就在人縫裡向外張望著。田二姑娘還沒出現,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著藍素緞的皮袍子,外套著青呢夾馬褂,在對襟紐扣上,掛著一朵碗口大的絨花,壓住了紅綢條子。頭髮梳得烏亮,將臉皮更襯得雪白。且不問他是否高興,只看他笑嘻嘻地,由一個年輕的伴郎引著,向大門口走來。他兩隻眼睛,完全射在大門外面,在兩旁人縫裡還有人會張望他,這是他絕對所猜想不到的。雖然月容在人後面,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連頭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覺得頭重到幾十斤,恨不得一個筋斗栽下地,將眼睛閉著,凝神了一會,再睜開眼來看時,新郎新婦並排走著,按了那悠揚軍樂的拍子,緩緩地走著,新娘穿著粉紅繡花緞子的旗袍,外蒙喜紗,手裡捧著花球。雖然低著頭的,只看那脂粉濃抹的臉,非常嬌豔,當然也是十分高興。在這場合,有誰相信,她是大雜院裡出來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來,說她是個沒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熱鬧的人,如眾星捧月一般,擁到禮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門裡,又呆了一陣,及至清醒過來,卻聽到咚咚當當的,軍樂在裡面奏著,顯然是在舉行結婚典禮。鼻子裡更隨著哼了一聲,兩腳一頓,扭頭就跑出來了。

  北京雖然是這大一個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裡,自己便沒有安身的所在。雇了車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胡同大雜院裡來,剛走進門,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這大半天你到哪裡去了?我們真替你擔心。老頭子今天回來得早,沒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

  月容笑道:「怎麼著?還有狼司令虎司令這種人把我擄了去嗎?若是有哪種事,倒是我的造化。」

  她說著,站在屋子裡,向四周看了一看,見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掛在牆上,取下來放在大腿上,拉了兩個小過門。小五娘站在一邊,呆呆望著她,就咦了一聲道:「楊老闆,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

  月容先是眉毛一揚,接著點點頭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闆了嗎?身上剩的幾個錢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買賣了。」

  小五娘猛然間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開玩笑,上哪裡去作生意?」

  月容兩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麼生意?作這個生意。你不是說,我拉胡琴很好嗎?」

  小五娘道:「這兩天不要緊,我們全可以墊著花,怎麼混不過去?也不至於這十冬臘月的要你上街去賣唱。」

  月容道:「賣唱?也沒有誰買得起我唱戲他聽。」

  小五娘道:「你怎麼說話顛三倒四的?你還拿著胡琴在手上呢。」

  月容哦了一聲道:「我不是這樣說過嗎,我今天有點發神經病,說的話你不理會了。」

  說著,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時候,見小五娘捧著煤油燈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拿了牆上掛的胡琴,就扯開門走出去。

  剛走到大門口,黃氏搶著進來,在月亮地裡看到月容,立刻迎上前去,扯著她的衣襟道:「姑娘,恭喜你……」

  月容道:「恭喜我?別人結婚。我喜些什麼?」

  黃氏道:「嚇,你總不忘記那個姓丁的,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到市場裡去過一趟了,一提到楊月容三個字,他們全歡迎得不得了。」

  月容和她說著話,兩腳依然向外面走,黃氏要追著她報告消息,當然也跟了出來。月容把手上的胡琴交給她道:「大嬸,你來得正好,我就差著你這麼一個人同去。我想偷著去看看這兩位新人,是怎麼一個樣子,怕不容易混進門去。現時裝做賣唱的,可以大膽向裡面走。」

  黃氏道:「作喜事的人家,也沒有人攔著看新娘子的。可是見了之後,你打算怎辦?」

  月容道:「我是賣唱的,他們讓我唱,我就唱上兩段,他們不讓我唱,我說了話就走。」

  黃氏道:「別啊,姑娘,人家娶了親,一天的雲都散了,你還去鬧什麼笑話!我這麼大歲數了,可不能同你小孩子這樣的鬧著玩。」

  月容道:「你要去呢,裝著這麼一個架子,像一個賣唱的,你不同我去,我一個人也得去。」

  說時,拿過黃氏手上的胡琴,扭轉身來,就往前面走。黃氏本待不跟著去,又怕她惹出了亂子,把自己所接洽的事情,要打消個乾淨,於是也就跟著她一路向外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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