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夜深沉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錢迷去路 高軒夜過背蝕泣殘妝(1)


  人坐在家裡,忽然有人送錢來,這自是一樁幸運的事。像楊月容正在窮苦得當當買米的時候,有人送了大把銀錢上門,這更是幸運的事,但這決不能是天上落下來的一筆財喜,所以猜著是信生父親送來的運動費。

  那人笑道:「楊老闆,你也善忘吧?昨天你不是坐了人家的汽車回來的嗎?」

  月容道:「哦,你是郎司令派來的?我和他並不認識,昨天蒙他的好意,送我到東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並不知道我住在這裡。」

  那人笑道:「別說你已經告訴他住在東城,你就不告訴他住在東城,有名有姓兒的人,他要找,沒有個找不著的。昨天晚上,我們司令,就把你的情形打聽清楚了,說你生活很困難,他很願幫你一點忙。這桌上的大小紙包兒,是替你買的衣料,這錢,你拿著零花。你快一點兒把衣服作好,郎司令還要帶你出去逛昵。我姓李,你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李副官,我立刻就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月容。

  她對桌上的東西看看,又對李副官看看,便搖頭道:「我又不認識郎司令,怎好平白的收他這些東西?」

  李副官笑道:「昨天你們不是認識了嗎?」

  月容道:「也不能那樣見一面,就收人家這些東西。東西罷了,這現錢……」

  李副官笑著搖搖頭道:「沒關係,漫說是這一點兒,就再多些,他也不在乎。你別客氣,乾脆就收下來罷。再見,再見。」

  他說著話,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兩手捧著,連連作了幾個揖,就推門走了出去。月容跟在後面,緊緊地跟出了大門外來,叫道:「喂,李副官,你倒是把東西帶著呀!」

  她說這話時,李副官已是坐上了他那漂亮的馬車,前坐的一位馬車夫,加上一鞭,唰的一聲,就把馬車趕著走了。他坐在馬車裡,隔了玻璃窗戶,倒是向她微笑著點了幾點頭。月容只管叫,那車子只管走,眼望著那馬車子轉過了胡同角,也就無法再叫他了。

  關上了大門,回到屋子裡來,那些送來的東西,道先送進了眼裡。胡媽站在桌子角邊,原是在用手去撫摸那裝東西的紙盒子,當月容走進來的時候,她猛可的將手向後一縮,倒是向她笑道:「你不用發愁了,衣服也有了,錢也有了,早曉得是這麼著,就不該去當當。」

  月容也沒有理會她,索性坐在椅子上,對了桌上那些紙包和洋錢只管發呆。胡媽以為她嫌自己動過手了,只得低了頭,緩緩地走出去。月容呆坐了有十分鐘之久,自言自語地道:「我也要看看到底有些什麼玩藝。」

  於是走向前,先把大紙包透開,裡面卻是一件新式的呢大衣,拿出來穿著試試,竟是不肥不瘦,恰恰可以穿得。另有比這小一點的一個紙盒,猜著必是衣料了。也來不及脫下身上這件大衣了,一剪刀把繩子剪斷,揭開蓋子來看,卻是一套雪白的羊毛衫褲。在那上面,放著一張綢緞莊的禮券,標明了五十塊。既是紙包裡東西,不容易猜,索性一包包的都打開來看看罷,看時,如絲襪,綢手絹,香胰子,脂胭膏,香粉,大概自回北京以來,手邊所感到缺乏的日用東西,現在都有了。再數一數桌上所放的那兩疊現洋錢,共是四十塊。

  在計數的時候,不免撞了叮噹作響。胡媽在院子裡走得叮噹有聲,月容回看時,她那打滿了皺紋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伸縮著活動起來,正偏了臉向裡面張望。月容道:「這樣鬼頭鬼腦的幹什麼?進來就進來罷。這桌上的東西,還怕你搶了去嗎?」

  胡媽手扶著門,顫巍巍地進來了,把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張開合不攏來。因低聲道:「就是什麼事情也不幹,好好兒的過,桌上這些錢,也可以湊付兩個月了。」

  月容搖搖頭道:「這個錢,我還不知道怎麼對付是好呢!你想,世界上,有把洋錢白舍的嗎?我是唱過戲的人,我就知道花了人家的錢,不大好對付。」

  胡媽道:「你怎麼啦,怕花了人家的錢,會把你吃下去嗎?錢是他送來的,又不是你和他借的,你和他要的,你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怕什麼?來的那個人說,花錢的人要同你出去逛逛罷?你讓姓宋的那小子把你騙夠了,他也不要你了,你還同他守什麼身份?趁早找個有錢的主兒,終身有靠,比這樣天天過三十晚強吧?天可越來越涼了,今天屋子裡沒有火,就有點兒待不住。你當的那幾件衣服,也該去贖出來了。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身上穿得好一點,見人說話,也有一點精神。」

  月容把整疊銀元,依然放在桌上,卻拿了一塊錢在手,緩緩的輕輕的在桌上敲著,帶了一些微笑道:「這也是合了那句話,肥豬拱廟門,十分好的運氣,趁著這好運氣,我倒要去想一點兒出路。」

  胡媽把桌上的大小紙包,全都給她搬到裡面屋子裡去,走近了她的身邊,微彎著腰道:「姑娘,不是我又要多嘴,你應該趁了身上有錢的時候,制幾件衣服穿著。你就出去找找朋友,請大家幫一點忙,人家看到你穿著不壞,也許念起舊情來,真會替你找出一條路來。譬如就說是唱戲罷,你穿得破破爛爛的去找朋友,人家疑心你是無路可走了,又回來唱戲,先帶了三分瞧不起意思。你要是穿得好好兒的去,他就說你有唱戲的癮,也許你唱紅了,他要來請求著你,還得巴結你呢。」

  月容同她說話,又把放在桌上的銀元抓了起來,翻覆著只管在手上算,算了十幾遍,不知不覺的,就揣到口袋裡去。胡媽跟著走進房來,見炕上放的那些大小紙包,皺起了眼角的魚尾紋,彎了兩個手指,哆嗦著指了道:「你瞧,准值個百來塊錢吧?」

  月容淡淡的一笑道:「別說是這麼些個東西,就是比這多十倍我也見過。見過又怎麼樣?有出無進的一口氣,到了總是窮。」

  她說這了這話,把一條腿直伸在炕沿上,背靠了炕頭的牆,微閉了眼,把頭歪斜到一邊去。胡媽看看這樣子,已是不能把話續下去,就自言自語的走出去,嘰咕著道:「不能因為發過財的,把東西就不看在眼裡。誰教你現在窮著呢?人要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

  月容坐在炕上,卻是把話聽到了,心裡想著:別瞧著這老媽子糊塗得不懂什麼,可是她這幾句話,是說的很對。瞧不起這些東西怎麼樣?現在窮著呢,想要這麼些東西十分之一,還想不到呢!想到了這裡,把眼睛睜開來,向炕上放的東西看了一看,再估計值得多少錢。由東西上又看到了身上的大衣,將手撫摸著,看看沒有什麼髒跡,還折過來一隻衣裳角看看,看到那衣服裡子還是緞子做的。點了兩點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個郎司令做事倒是很大方的,這個日子,要他幫一點忙,大概是可以的。」

  於是站在地上,牽牽自己的衣服,在屋子裡來回的走了幾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