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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僕僕風塵登堂人不見 蕭蕭車馬納幣客何來(3)


  郎司令笑道:「別怯場,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風天,我不能停著車子滿市拉人同坐。這也無非救濟的意思,不分什麼司令百姓。」

  那個夾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還要透著急,已是走到汽車邊,開了車門,讓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氣,就上車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動椅子,側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車子,拍著坐的彈簧椅墊道:「為什麼不坐正面?」

  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別蹭著了司令的衣服。這樣好。」

  說著話,車子已是開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兒?我的車子可以送到你門口。」

  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會門口下車得了。」

  郎司令對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聽你說話,很有道理,你念過書吧?」

  月容也沒正臉對他,側了臉坐著,只是搖搖頭。車子裡默然了一會,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似的,你認得我嗎?」

  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個窮人家孩子怎麼會認得司令?」

  郎司令雖然不能把她拖扯過來,對她身上,倒是仔細地看了幾遍。笑道:「我想起來了。」說著,將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這一聲喝著,倒有些兒吃驚,猛回頭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對了,對了!一點不錯,你不是楊月容老闆嗎?」

  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

  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紅的角兒呀,怎麼落到這樣一種情形了?」

  月容低下頭去,沒有答覆,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紅暈了。

  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嗎?不能吧?你還沒有唱多久呀。實在不相瞞,我偶然看過你一回戲,覺得你的扮相太好,後來就連接聽了一個禮拜的戲。隔了兩天沒去,聽說是你停演了,我正納悶,原來你還在北京。」

  月容道:「我不願唱戲,並非是倒了嗓子。」

  郎司令道:「那為什麼呢?」

  月容道:「不為什麼,我不願唱戲。」

  郎司令聽她又說了一句不願唱戲,雖不知道她為了什麼,但是看她那臉上懊喪的樣子,便道:「楊老闆,你有什麼事傷了心嗎?」

  月容道:「傷心也不算傷心,可是……對不起,我不願說。」

  郎司令看她這樣子,少不得更要端詳一番。汽車跑得很快,不多大一會就到了東單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著,看到青年會的房屋,就請郎司令停車。

  郎司令笑道:「風還大著呢,我送到你門口不好嗎?」

  月容搖搖頭苦笑著道:「有些兒不便,請你原諒。」

  他微笑著,就讓車夫停車。月容下得車來,把車門關了,隔了玻璃,向車子裡點了個頭,道聲「勞駕」,自走開了。

  回得家來,但見那屋子裡,陰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隨身躺在炕上,閉了眼,一言不發。耳邊是聽到胡媽跟著進了房,也不去理會她。胡媽道:「家裡還沒有了吃的呢,去買米呢?還是去買面呢?」

  月容道:「我不吃晚飯了。你把牆釘子上掛的那件長夾袍拿了去當,當了錢,你買點現成的東西吃罷。」

  胡媽道:「不是我多嘴,你盡靠了當當過日子,也不是辦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點法子才好。」

  月容道:「這不用你說,再過兩三天,我總得想法子。」

  胡媽道:「別個女人窮,想不出法子來,那是沒法。你學了那一身玩藝,有的是吃飯的本身,你幹嗎這樣在家裡待著?」

  月容也沒有答覆,翻個身向裡睡著。

  胡媽道:「那末,我去當當,你聽著一點兒門。」

  月容道:「咱家裡有什麼給人偷,除非是廚房裡那口破鐵鍋。賊要到咱們家裡來偷東西,那也是兩隻眼睛瞎了二隻半。」

  胡媽在炕面前呆站了一會子,也就只好走了出去。

  到這天晚上,月容因為白天已經睡了一覺,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後後,什麼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邊一陣喧嘩的聲音,把自己驚醒過來。睜眼看時,窗戶外太陽照得通紅。把自己驚醒的,那是一陣馬車輪子在地面上的摩擦聲,接著是嘩嘩的馬叫。馬車這樣東西,給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來,向院子外望著。事情是非常湊巧,接著就有人打了門環啪啪地響,月容失聲叫起來道:「他找我來了,他,丁二哥來了。」

  口裡說著,伸腳到地上來踏鞋子,偏是過於急了,鞋子撈不著,光了襪底子就向外面跑,所幸胡媽已是出去開大門,月容只是站在屋門口,沒到院子裡去。聽到有個男子問道:「這裡住著有姓楊的嗎?」

  月容高聲笑道:「對了,對了,這裡就是。丁二哥!」

  隨著那句話,人是進來了,月容倒是一愣,一個不認識的人,蓄有八字鬍須,長袍馬褂的,夾了一隻大皮包進來。

  那人老遠的取下了帽子,點著頭叫了一聲楊老闆,看他圓臉大耳,面皮作黃黑色,並不像個斯文人。在他後面,跟了一個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東西進來。月容見他快要進屋,這才想到自己沒有穿鞋子,趕快地跑到裡面屋子裡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面叫道:「楊老闆,請出來。這裡有點兒東西,請你檢點收下。」

  月容心裡想著: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親派人來運動我的。這得先想好了幾句對付的話,口裡說是「請坐」,心裡頭在打主意,牽牽衣服,走了出來。便見那人在桌上打開了皮包,取出兩截白晃晃的銀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紙包,卻堆滿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櫃送了這麼些個東西來,其實我不在這上面著想的,只求求老掌櫃同我想個出路。」

  那人笑問道:「哪個老掌櫃?」

  月容道:「你不是東海軒老東家請你來的嗎?」

  那人且不答覆,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楊老闆,我們沒有找錯。」

  月容道:「我姓楊,你沒有找錯,你是坐馬車來的嗎?」

  那人道:「對的。」

  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來的?他幹嗎不進來?我聽到馬車輪子響,我就知道是他來了。」

  那人聽說,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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