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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錢迷去路 高軒夜過背蝕泣殘妝(2)


  胡媽二次進屋子來,手握了門框,偏了頭,向月容身上看看,點著頭笑道:「這位司令,待你很不錯,這個好機會,你可別錯過了。」

  月容道:「話雖如此,但是我也受過教訓的。男人要捧哪個女人,在沒有到手的時候,你要他的腦袋,他也肯割給你的,可是等他把你弄到手之後,你就是孫子了。你好好地伺候著他,他還可以帶著你玩兩天,你要是伺候得不好,他一腳把你踢得老遠。那個時候,你掉在泥裡也好,掉在水裡也好,誰也不來管你,那就讓你吃一輩子苦了。」

  胡媽跨過門檻,把頭伸過來,向她臉上望著道:「姑娘,你還得想想呀,在你的意思,以為姓宋的是把你踢到泥裡水裡來了罷,可是現在不有人又來拉你了嗎?可也見得就是跌到泥裡去了,還是有人把你拉了起來。」

  月容笑笑道:「對了,將來我跌到泥裡水裡了,還圖著第三個人把我拉起來呢!那末,我這一輩子就是在泥裡水裡滾著罷。我想回來了,我不能上當。」

  說著,兩手將大衣領子一扒,反著脫了下來,就向炕上一扔,還把腳頓了兩頓。

  胡媽也沒有理會到她是什麼意思,笑道:「你瞧,東西堆了滿炕,我來歸理歸理罷。」

  月容道:「對了,歸理歸理罷,等他們有人來的時候,這些東西,完全讓他們拿了回去。我反正不能為了這點東西,自賣自身。胡媽你當了多少錢?」

  胡媽道:「我因為你睡著沒有告訴你,當了五錢銀子。要贖的當,多著呢,一塊兒贖罷。」

  月容道:「哼,贖當,這郎司令送來的幾十塊錢,我一個也不動的。當的五錢銀子,大概還可以花一兩天吧?」

  胡媽正把東西向炕頭上的破木箱子裡送了進去,聽了這話,手扶箱子蓋,兩腿跪在炕沿上,回頭望了她,簡直不知道移動。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撐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也是懶懶地向她望著道:「你發什麼愣?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胡媽道:「你什麼意思?不願花人家送來的錢?」

  月容道:「我為什麼不願花?我有那樣傻?覺得關起門來挨餓好些嗎?可是花了人家的錢,一定要想法子報答人家的。我報答人家只有這一條身子,要是我見錢就賣,那不如我厚著臉去見師傅,我去唱我的戲。」

  胡媽這才蓋好了箱子,走下炕來向她一拍手道:「我說什麼?早就這樣勸過你的,還是去唱戲。」

  月容那只手還是撐了頭,抬起另一隻手,向她搖了幾搖道:「你先別嚷,讓我仔細地想上一遍。」

  胡媽是真的依了她就不再提此話。

  當天晚上,大風二次的刮起,這就不像前日的情形,已是很冷,月容將一床被卷得緊緊的,在大炕上縮成一團。次日早上起來,穿上了那件薄棉袍子,只覺得背上像冷水澆洗過了,由骨頭裡面冷出來。便隔了窗子問道:「胡媽,你把火攏上了沒有?今天可真冷。你把爐子搬到屋子裡來做飯罷。」

  胡媽把一隻小的白泥爐子,戰戰兢兢地搬到屋子裡來,向她做了苦臉子道:「就剩這一爐子煤了,錢是有限的,我也沒敢去叫煤。你身上冷得很罷?兩隻手胳膀,就這樣抱在胸面前。你不會把那件大衣穿起來,先暖和暖和嗎?」

  月容道:「現錢放在箱子裡,我也不花他一個呢,怎能穿他送的大衣?」

  胡媽向她看看,也沒有言語。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人打著門環啪啪亂響,月容皺了眉道:「這樣大的風,有什麼人來?准是那個甚麼狼司令虎司令派人通知我。你去開門,就說我病在炕上沒有起來。」

  胡媽緩緩的出去,門環響著,那還正是催促得緊。過了一會,胡媽踉蹌跌了進來,向月容道:「姑娘,你說是誰來了吧?」

  月容道:「不就是昨天來的那個李副官嗎?」

  胡媽道:「哪裡是?你猜是誰呀?」

  月容道:「咱們家裡還有幾個人來?大概是……」

  外面屋子裡,有了一個粗暴的男子聲音,問道:「楊老闆,收房錢的來了。」

  月容哦了一聲,答不出話,也不敢出去。那人又道:「楊老闆,你已經差上兩個多月了,再要不給,我實在交代不過去。」

  月容由門簾子縫裡向外張望了一下,那人道:「你今天不給房錢,沒別的,請你明天搬家。漫說你還欠兩個月房錢,就是不欠,知道你家裡沒有男人,我們東家還不肯賃給你呢。」

  月容道:「我們統共住你兩個月房子,就欠你兩個月房錢嗎?搬進來付了你們一個月茶錢,不算錢嗎?」

  那人道:「還說昵!搬進來以後,就不付錢。這樣的好房客,誰敢賃!你不付錢,我在這裡等著,你不出來可不行。」

  月容偷向外面房子看去,見那人靠了四方桌子坐下,架起腿來很得意的顫動,口裡斜銜了一支煙捲,向外慢慢的噴著煙。月容看他不走,低頭望望自己身上,那薄薄棉袍子,還有不少的髒跡,只得把那件疊在炕頭邊的大衣,穿在身上,走了出來。那人並不起身,繃住了橫疤子肉的臉,向她冷眼看了一下道:「有茶嗎?勞駕倒口水來喝喝。」

  月容兩手插在大衣袋裡,靠門站定,不由得也把臉沉下來,瞪著眼道:「這房錢一個月多少錢?」

  那人笑道:「咦,你住了兩個月房,多少房錢,你還不知道嗎?每月是五塊,兩個月是十塊。」

  月容道:「哦,也不過欠你十塊錢。你就這樣大的架子,假使我馬上就搬,除了那個月茶錢,也只用給五塊錢罷了?」

  那人淡笑道:「五塊錢?五塊錢就不易嗎!」

  他口裡說著兩隻腳架著,連連顛了一陣。月容鼻子裡哼了一聲,立刻縮進房去。

  再出來時,當的一聲,取了五塊錢放在桌上,把頭一昂道:「這是一個月的房錢,還有五塊茶錢,合算起來,就是十塊。兩個月房錢全有了。你在我們面前擺什麼架子!月不過五,再住一天,我找房搬家。你拿出房摺子來,讓我寫上。」

  那人倒想不到她交錢有這樣的痛快,便站起來笑道:「並非我有意和你為難,我們捧人家的飯碗,專門同人家收房錢的,收不到房錢,我就休想吃人家這碗飯。」

  月容伸出手來道:「什麼話也不說了,你拿出房摺子來罷,我要寫上房摺子才讓你走。」

  那人將房摺子拿出來,月容拿到裡面屋子裡去,將數目字填上。自己也不拿出來,卻叫了胡媽進去,返身出來,遞給那人。那人沒有意思,悄悄的走了。

  胡媽關了街門,複又進來問道:「姑娘你是動用了那款子給的房錢嗎?」

  月容手撐了頭,靠著桌子坐著,無精打采的答應了一聲道:「那叫我怎麼辦?收房租的人,那一副架子,誰看了也得討厭,何況他賴在這裡,又不肯走。事到了緊要關頭,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只好把那筆整款子,先扯用了再說。我動用了多少,將來再歸還多少也就是了。」

  胡媽道:「既然如此,我們索性挪用了兩塊罷。你瞧,天氣這樣涼,你還沒有穿上厚一點的衣服,叫一百斤煤球來燒,這是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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