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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僕僕風塵登堂人不見 蕭蕭車馬納幣客何來(2)


  擋住風沙的門,頓時打開了,出來一人,彼此見著,都不免一怔。月容認得那個人是田二姑娘。怕碰見人,偏偏是碰見了人,只得放出了笑容,向她一點頭道:「二姑娘,好久不見啦,丁老太在家裡吧?」

  二姑娘當看到月容的時候,也說不上是像什麼東西在心上撞了一下子似的,手扶了門框,倒是呆呆的站著望了她,一隻腳在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裡呢。這時月容開口了,她倒不得不答話,也微笑道:「喲,我說是誰,是楊老闆,這兒丁老太搬家了,我家搬到這屋子裡來了。」

  月容道:「哦,他們搬家了?什麼時候搬的?」

  二姑娘道:「搬了日子不少了。」

  月容道:「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在這兒住著,不是很好的嗎?」

  二姑娘頓了一頓點著頭道:「外面風大,你請進來坐一會子吧。」

  月容站著對那屋子窗戶凝神了一會,也就隨了她進去。

  田二姑娘已是高聲叫道:「大嫂,咱們家來了稀客了。」

  田大嫂由屋子裡迎出來,連點了幾下頭笑道:「這是楊老闆呀,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了來?你瞧,我這人太糊塗,這不是正在刮大風嗎?」說著,還用兩手一拍。

  月容見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兩隻袖子,頭左邊插了一把月牙梳,壓住了頭髮,像是正在做事的樣子,便道:「我來打攪你了吧?」

  田大嫂道:「你幹嗎說這樣的客氣話?假如不是你走錯了大門,請也不能把你請到的吧?請坐請坐。」

  她倒是透著很親熱,牽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著。自己搬張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頭向她臉上望著笑問道:「楊老闆,聽說你這一程子沒有唱戲了,怎麼啦?在家裡作活嗎?」

  月容聽說,不由得臉上就是一紅,把頭低下去,歎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

  田大嫂倒是很體貼她,向她微笑道:「不忙,你慢慢地說。」

  月容低下頭,對地面上很注意了一會子,低聲道:「據我想,大嫂你也應該知道的。我自己失腳作錯了一點兒事,這時你教我說,我可真有點不好意思。」

  田二姑娘沒坐下,靠了房門站著,還將一個食指,在舊門簾子上畫著,她那樣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講到這裡,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頭來,恰是看到了。但覺自己脊樑骨上,都向外冒著汗,立刻站起來道:「我不在這裡打攪了,改日見罷。」說畢,已起身走到了院子裡。

  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雖然不在這兒,咱們也是熟人啦,幹嗎茶不喝一口你就走?」

  月容道:「改日見罷,我短不了來的。」

  田大嫂還牽住她的手送到大門口,笑道:「王大傻子還住在這裡面呢。」

  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兒去了吧?」

  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麼了,有點臉薄,這回搬家,倒像有什麼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兒去了,對誰都瞞著。你別急,你不找他,他還找你呢,只要戲報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個不追了去的嗎?女人就是這一樣好。」

  月容對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點個頭說聲再見,立刻走了。天空裡的風,還是大得緊,所幸剛才是逆風走來,現在是順風走去,沙子不至於向臉上撲,風也不會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氣。順著風勢,挨了人家的牆腳下走去,走到一條大胡同口上,只見地面被風吹得精光,像打掃夫掃過了一樣。很長很長的胡同,由這頭看到那頭,沒有一個影子,僅僅是零落的幾塊洋鐵片,和幾塊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點綴著,這全是人家屋頭上刮下來的。

  月容由小胡同裡走出來,剛一伸頭,嗚的一陣狂吼,風在屋簷上直卷下來,有一團寶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這可以象徵風勢是怎麼一種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遲早總是要回去,站在這裡算什麼?於是,牽牽衣服,沖了出去,但是越走風越大,這一截胡同還沒有走完,有人叫道:「喂,這位姑娘到哪裡去?」

  月容看時,一個警察,臉上架著風鏡,閃在人家大門洞子裡,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嗎?」

  警察招著手道:「你快到這兒來說話,風頭上站得住嗎?」

  月容依他到了門洞子裡。他問道:「你家在哪裡?」

  月容道:「在東城。」

  警察道:「在東城?你回去得了嗎?你先在這兒避避風,等風小一點,你再走。」

  月容道:「我回家有事。」

  警察道:「你什麼大事,還比性命要緊嗎?」

  月容不用看,只聽到半空裡驚天動地的呼呼之聲,實在也移不動腳,只好聽了警察的命令,在這裡站著。

  約摸有二三十分鐘之久,那狂風算是過去,雖然風還吹著,已不是先前那樣猛烈,便向警察道:「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警察將手橫著一攔道:「你忙什麼的?這風剛定,能保不再起嗎?」

  正說話時,這大門邊的汽車門開了,立刻有輛汽車攔門停住,隨著大門也開了。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臉,鼻子下養了一撮小鬍子,後面一個空灰色短衣的人,夾了個大皮包,一同走了出來。警察舉著手,先行了一個禮,向那小鬍子賠笑道:「這位姑娘是過路的,剛才風大,我沒有讓她走的。」

  小鬍子道:「她家在哪裡?」

  警察道:「她只說住在東城。」

  小鬍子對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兒?我也是到東城去,你順便搭我的車走一截路好不好?」

  警察道:「這是郎司令,你趕快謝謝罷。」

  月容心裡在想著,人實在是疲勞了,坐一截車也好,有警察介紹過了,大概不要緊。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個躬道:「可是不敢當。」

  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禮。這沒什麼,誰沒有個遇著災難的時候,你上車罷。」

  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還透著躊躇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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