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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釣餌布層層深帷掩月 衣香來細細永巷隨車(2)


  他說著,自向臥室裡走去,接著,屋子裡的話匣子就開起來了。從事什麼職業的人,眼前有了他職業以內的事情發生,當然是要稍稍注意。月容先聽到話匣子裡唱了兩段《玉堂春》,還是帶翻了書帶聽著,後來這話匣子裡改唱了《賀後罵殿》了,月容對於這樣的拿手戲,那更要靜心聽下去。唱完了,信生在屋子裡問道:「楊老闆,你聽這段唱法怎麼樣?」

  月容道:「名角兒唱的,當然是好。」

  信生道:「我的話片子多著呢,有一百多張,你愛聽什麼?我給你找出來。」

  月容道:「只要是新出的就行。」

  信生道:「要不,請你自己挑罷。」

  他說時,已是捧了十幾張話片在手,站在房門口來。月容放下書,也就迎到臥室門邊,看他手上所捧的,第一張就是梅蘭芳的《鳳還巢》,隨手拿起來道:「那末,就把這個唱兩遍聽聽,也許我能偷學兩句下來。」

  信生笑道:「這是楊老闆的客氣話。現在內行也好,票友也好,誰不在話匣子裡,去模仿名角兒的腔調,楊老闆那樣響亮的嗓子,唱梅蘭芳這一派的戲,那是最好不過。」

  他口裡說著,已是把話片子,搬到了話匣子下面長櫃子裡去。原來他這話匣子,是立體式的高櫃子,放在床後面,靠牆的所在,信生走過來,月容是不知不覺的跟著。信生對於她已走進臥室來,好像並不怎樣的介意,自接過那張話片,放到轉盤子上去,話片子上唱起來了,他隨意的坐在床上,用手去拍板。在話匣子旁邊有一張小小的沙發,月容聽出了神,也就在那上面坐著。

  唱完了這張《鳳還巢》,信生和她商量著,又放了幾張別的話片,於是她把匣子關住了,笑道:「你再看看我這屋子裡佈置得怎麼樣?」

  月容看這房間很大,分作兩半用:靠窗戶的半端,作了書房的佈置;靠床的這半端,作了臥室的佈置,家具都是很精緻的。說話時,信生已到了靠窗戶的寫字臺邊,把桌燈開了,將手拍拍那轉的寫字椅道:「楊老闆,請你過來,看看我這桌上,佈置得怎樣?」

  月容遠遠的看去,那桌上在桌燈對過,是一堆西裝書和筆筒墨硯玻璃墨水盒,沒什麼可注意。只有靠了桌燈的柱下,立著一個相片架子,倒是特別的,不知道是誰的相片,他用來放在桌,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即是信生這樣的招呼了,那就走過去罷。對了十步附近,已看出來是個女人的相片,更近一點,卻看出來是自己的半身相,這就輕輕地「喝」了一聲,作一種驚奇的表示。

  信生隨著她,也走到桌子邊,低聲問道:「楊老闆,你只瞧我這一點,可以相信我對於楊老闆這一點誠心,決不是口裡說說就完事,實在時時刻刻真放在心裡的。」

  月容兩手扶了桌沿,見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覺得拂了人家的面子,待要站在這裡不動,又怕他有異樣的舉動,心裡卜蔔亂跳,正不知怎樣是好。

  忽然聽到窗子外面有人過往說話的聲音,心裡這就一動,立刻伸手來揭那窗戶上的綠綢帷幔。信生看到,手伸出來,比她更快,已是將帷幔按住,向她微笑道:「對不住,我這兩幅簾子,是不大開的。」

  月容道:「那為什麼?白天把窗戶關著一點光不漏,屋子裡倒反要亮電燈,多麼不方便。」

  信生笑道:「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若是我自己賃了民房屋住,那沒有疑問,那當然整天的開著窗戶。現在這公寓裡,來來往往的人,非常之亂,我要不把窗戶擋住,就不能讓好好的看兩頁書。再說,我這屋子裡,究竟比別人屋子裡陳設得好一些,公寓裡是什麼樣子的人都有的,我假如出門去,門戶稍微大意一點,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兩樣東西。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戶帷幔擋著,但是我很喜歡月亮,每逢月亮上來了,我就把帷幔揭開,坐在屋子裡看月亮。」

  月容道:「是的,宋先生是個雅人。」

  她說著這話,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掉轉身來有個要走的樣子。但在這一下,更讓她吃一驚,便是門簾子裡的房門也緊緊地關上了。臉上同脊樑上,同時陣陣的向外冒著熱汗,兩隻眼睛也呆了,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樣,只管直著眼光向前看。

  信生笑道:「我從前總這樣想,月亮是多麼可愛的東西,可惜她照到屋子裡來,是關不住的。可是現在也有把月亮關在屋子裡的時候,她不依我的話,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說著,嗤嗤一笑。

  月容猛可的向房門口一跑,要待去開門,無奈這門是洋式的,合了縫,上了暗鎖,可沒法子扭得開。信生倒並不追過來攔住,笑道:「楊老闆,你要是不顧面子的話,你就嚷起來得了,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錯,你也不應該同我反臉。」

  月容道:「我並沒有同你反臉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把我關在屋子裡,青天白日的,這成什麼樣子?」

  信生道:「我也沒有別的壞意,只是想同你多談幾句話。囉,你不是說我屋子裡少一口鬧鐘嗎?其實你沒留心,床頭邊那茶几的燈桌下,就有一口鬧鐘。鬧鐘下面,有兩樣東西,聽憑你去拿。一樣是開這房門的鑰匙,一樣是我一點小意思,送給你做衣服穿的。你若是拿了鑰匙,你不必客氣,請你開了房門走去,往後我的朋友,在台下同你相見!你若是不拿鑰匙,請你把那戒指帶著算是我一點紀念,那可要等著鬧鐘的鈴子響了,你才能走。我覺得我很對得起你,自從你上臺那一日起,我就愛你,我就捧你。到了現在,我要試驗試驗,你是不是愛我了,你若是走了,請你再看看,我那枕頭下,有一包安眠藥,那就是我捧角的結果。」

  月容聽了這話,那扶了門扭的手,就垂下來,回頭向床面前茶几上看看。燈光照去,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鑰匙,這就一個搶步,跑到茶几面前去。那鑰匙旁邊,果然又有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在鈔票上面,放了一隻圓圈的金戒指。再回頭看枕頭邊,也有個藥房裡的紙口袋。伸下手去,待要摸那鑰匙,不免回頭向信生看看,見他那漆黑烏亮的頭髮,雪白的臉子上,透出紅暈來,不知道他是生氣,也不知道他是害羞,然而那臉色是好看的。因之手並沒有觸到鑰匙,卻縮回來了。

  信生道:「月容,我同你說實話,我愛你是比愛我的性命還要重,你若不愛我,我這性命不要了。但是愛情決不能強迫的,我只有等你自決,你若不愛我,你就拿鑰匙開門走罷。」

  月容垂了頭,將一個食指抹了茶几面,緩緩地道:「我走了你就自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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