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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釣餌布層層深帷掩月 衣香來細細永巷隨車(3)


  信生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月容道:「你不是留我吃飯嗎,我現在可以不走,請你把房門打開,我們到外面屋子裡去坐。」

  信生道:「鑰匙在你手邊,你自己開罷,要等我開那門,非鬧鐘響了不可。」

  月容道:「你既是……請你原諒一點。」

  信生道:「請你把那戒指帶上。」

  月容道:「你送我的東西太多了,我不好收你的。」

  信生道:「那末,請你把我的桌燈滅了。」

  月容想著,這屋子共有三盞燈,全是亮的,把這桌燈熄了,沒有關係,因之就聽了他的話,把桌燈熄了。不想這裡把桌燈上的燈扭一轉,燈光熄了,屋子裡那其餘兩盞燈也隨著熄了。

  直待屋子裡鬧鐘響著,那電燈方才亮起來,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話,鐘一響,就該催著人起身了。於是那臥室門開了,信生陪了月容出來吃晚飯,在信生整大套的計劃裡,吃晚飯本是一件陪筆文章,這就在絢爛之中,屬￿平淡,沒有費什麼心的手續了,但是在月容心裡,不知有了什麼毛病,只管卜蔔亂跳。匆匆地把晚飯吃完,也不敢多耽擱,就在東安市場裡繞了兩個圈子,身上有的是零錢,隨便就買了些吃用東西,雇了人力車,回館子來。

  心裡可想著丁二和為了自己沒有到他家去,一定會到戲館子來追問的,就是自己師傅若是知道沒有到丁家去,也許會來逼問個所以然。因之悄悄地坐在後臺的角落裡,默想著怎樣的對答。但是自己是過慮的,二和不曾來追問,楊五爺也沒有來追問。照平常的一樣,把夜戲唱完就坐了車子回去,楊五爺老早的就睡了覺了,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趕著星期日的日戲,和星期日的夜戲,又是一天沒有到二和家裡去。這樣下去,接連有好幾天,月容都沒有同二和母子見面,最後,二和自趕了馬車,停在戲館子門口,他自己迎到後臺來。

  月容正在梳妝,兩手扶了紮發的繩帶,對了桌子上面大鏡子,一個中年漢子,穿著短衣,掀起兩隻袖子,在她身後梳頭。月容對了鏡子道:「老柳,你說,那一家西餐館子的菜最好?」

  梳頭的老柳道:「你為什麼打聽這件事?」

  她笑道:「我想請一回客。」

  老柳笑道:「你現在真是個角兒了,還要請人吃西餐。」

  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現在也應該向人家還禮了。」

  老柳道:「吃誰的吃得多了?」

  月容笑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反正是朋友罷。」

  正說到這裡,老柳閃開,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鏡子裡面,露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臉上,已是化過裝了,胭脂塗得濃濃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過在她兩隻眼睛上,還可以知道她心裡不大自然,因為她對著鏡子裡看去時,已經都不大會轉動了。

  二和倒沒有什麼介意,卻向她笑道:「在電話裡聽到你說去,昨天晚上包餃子,今天晚上又燉了肉,兩天你都沒有去。」

  月容低聲道:「我今天原說去的,不想臨時又發生了事情,分不開身來,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來著吧?」

  她說著話,頭已經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來。她穿了一件水紅綢短身兒,胸面前挺起兩個肉峰,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圍了一條很大的花綢手絹,細小的身材,在這種裝束上看起來,格外地緊俏了。

  二和對她渾身上下,全呆呆地觀察了一遍,然後問道:「今天你唱什麼?」

  月容道:「《鴻鸞禧》帶《棒打》。」

  二和笑笑道:「這戲是新學的呀,我得瞧瞧。」

  月容道:「你別上前臺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家裡,很孤單的,讓她一個人等門,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聽我的戲,等下個禮拜日再來罷。」

  二和笑道:「下個禮拜日,不見得你又是唱《鴻鸞禧》吧?」

  月容道:「為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禮拜日白天再唱一次。」

  二和聽這話時,不免用目光四周掃去,果然的,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著,這倒有點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願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麼問題?你信不信?」

  正說話,有個人走到月容面前低聲道:「《定軍山》快完了,你該上場了。」

  月容向二和點了個頭,自去到戲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後臺,只是遠遠地對了月容望著。恰好後臺轟然一陣笑聲,也不知道是笑什麼人的,自己還要站在這裡,也就感到無味,只好悄悄地走了。

  但是過了二十四小時,他依然又在戲館子門前出現了。也許是昨天晚上,在後臺聽到了大家的笑聲,很受了一點刺激,就籠了兩隻袖子,在大街上來回地踱著,並不走進去,眼巴巴地向人叢裡望著。但看到兩盞水月燈光裡,一輛烏漆光亮的人力車,由面前跑過去,上坐一位蓬鬆著長髮,披了青綢斗篷的女郎,當車子過去的時候,有細細的一陣香風,由鼻子裡飄拂著。雖然她的頭上有兩綹垂下一來頭髮,掩住了半邊臉,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車上,身子端端的,只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轉上一轉。

  二和連跑了幾步,追到後面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著你吃包餃子呢,你怎麼又沒有去?」

  月容由車上回過頭來望著,問道:「二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沒瞧見你呀。」

  二和道:「我雖然來了,可是我沒有到後臺去。」

  月容道:「你就大門口待著嗎?」

  二和笑道:「我們趕馬車的人,終日的在外面曬著吹著,弄慣了,那不算回事。」說時,口裡不住地喘氣。

  月容就把腳踢踢踏登,叫車夫道:「你拉慢著一點兒,人家趕著說話呢。」

  那包車夫回頭看是二和,便點了兩點頭道:「二哥,你好。」

  隨了這話,把車子緩緩的走下來。二和看著他的面孔,卻不大十分認識,也只好向他點點頭。月容見他和車夫說話,也就回過頭來對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覺得怎麼樣?我瞧你這一程很忙吧?」

  月容頓了一頓,向二和笑道:「你看著我很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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