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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驅車送豔 不妨燈掩映舉袖藏羞(2)


  月容不覺回頭來,哦了一聲,姓宋的便將手上的大衣包袱,兩手捧著,送到雨傘下面來,笑道:「楊老闆,你夾著罷,可別淋濕了。」

  月容右手打著傘,左手便把包袱接過。家門口正立著一根電線杆,上面掛有電燈,在燈光下照著他那件長衣服,被雨打著,沒有一塊乾淨的所在。這倒心裡一動,便道「謝謝你啦」。姓宋的已經是掉轉身去,要向車子裡鑽,這可又回過身來,連連點了幾個頭道:「這沒什麼,這沒什麼。」

  雖是那風吹的雨陣,只管向他身上撲了去,他也不怎樣介意,把禮行過,方才回轉身撲上汽車去。月容看到車子已經開著走了,這才高聲叫著開門,果然,家裡人開門的時候,車子已經去遠,也就放心回家了。

  這晚在床上,想起姓宋的這個人總算不錯,下這樣大的雨,他只憑了前兩日一句話,到底來了,讓自己足足出了一個風頭。這就算是平常捧角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最難得是他會在下雨的時候,雇了一輛汽車來接人,而且還在車子上預備下了一把傘,免得人雨淋著。二和待人就很忠厚的,也決不能想得這樣的細心。只知道他姓宋,可不知道他家是幹什麼的,雖不能像宋小五那樣說,是開銀行的,但是一定也很有錢。自己要想做個紅角兒,總少不了要人捧的,這樣的人,也很老實的,就讓他去捧罷。當晚只管把意思向這方面想去,也就越是同姓宋的表示好感了。

  到了第二日,那臺柱子吳豔琴,已經知道下雨晚上的事,憑劉春亭帶上一個新來的小角楊月容,居然在大雨裡能抓上三成座。這是一把敵手,因之不再放鬆,銷假唱戲。連臺柱子也不敢小看了,楊月容她的身份也就抬高不少。捧角的人,也都是帶了一副崇拜偶像的眼鏡的,月容的戲碼一步一步向上升,不斷的和李小芬或劉春亭配戲,大家也就把她當一個角兒了。

  約摸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月容也得了楊五爺另眼相待:在門口的熟人力車當中,挑了一輛車子新些的,和車夫訂好了約,作一個臨時包車,每晚將月容一接一送,星期日有日戲也照辦。這樣一來,月容舒服得多,不怕風雨,也不怕小流氓在路上搗亂,可以從容的來去。

  但是那常常迎接她的二和,這倒沒有了題目。人家是個角兒,有了包車來往,終不成讓自己跟著在車子後面跑來跑去?因為如此,二和也就只好把這項工作取消。他本來也就徵求過月容的意思,可以不可以自己趕馬車來接,月容說那使不得,前後臺有錢的人多著昵,全是坐包車的,自己這麼一個新來的角兒,坐起馬車來,恐怕會遭人家的議論。二和想著也對,所以他也並沒有向下說。

  自月容有了坐半天包車以後,只有到二和家裡來的時候,可以見面。假如二和這天事忙,又趕上了星期日,兩人也許在家見不著面。但二和有一天不見她,心裡好像有一件事沒辦,到了晚上,不是追到楊五爺家裡,就是追到戲館子裡,總要打一個照面。月容倒也很感激他,真是忠實不變心的。可是有一層,再三叮囑二和,別向池子裡去聽戲。二和問她上場以後,人緣怎麼樣?月容說是很好,若不是很好,自己怎樣紅得起來呢?可是專捧自己的人,還是沒有,不信,可以去問師傅。二和為了她有這樣的話,自己要表示大方,倒更不能去聽她的戲了。

  月容雖然年紀很輕,用心很周到的。在二和沒有會面的這一天,上場以前,必定在門簾縫子裡,向池子裡看看,姓宋的那班人來了沒有,再向廊子後面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裡聽蹲戲。其實她這種行為,也是多餘的,那位宋先生是每場必到,二和卻是從來也沒有到過。反是因為她這種張望的關係,宋先生以為她有意在這登場以前,先通一回「無線電」,這是他捧角的努力,已經得著反應了。

  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恰是拉月容上館子的那個車夫,臨時因病告假,月容來的時候,雇了車子來的。唱完了戲,匆匆的卸裝,想到二和家去,趕著同丁老太太作包餃子吃。行頭放在後臺,托人收起來了,空著兩手,就向外走。出了戲館子門,走不到十幾步,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邊,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來,點了一個頭。他今天換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外套格子呢大衣,在襟領的紐扣眼裡,插了一朵鮮花。頭髮梳得烏滑溜光,頸上套了一條白綢巾,越是顯著臉白而年少。月容因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後,還不曾給他道謝,這時見面,未便不問,於是也放開笑容,向他點了個頭。宋先生道:「楊老闆,今天我請你師傅五爺吃晚飯,同五爺說好了,請你也去,五爺在前面路口上等著呢!」

  月容道:「剛才我師傅還到後臺去的,怎麼沒有提起呢?」

  宋先生道:「也許是因為後臺人多,他不願提。他在前面大街上電車站邊等著,反正我不能撒謊。」

  月容道:「我去見了師傅再說罷,還有事呢。」

  宋先生道:「那末,我願引路。」說著,他自在前面走。

  月容見他頭也不曾回,自大了膽子跟他走去。可是到了大街上電車站邊,師傅不在那裡,倒是戲館裡看座兒的小猴子站在路頭。他先笑道:「五爺剛才坐電車走了,他說,在館子裡等著你。」

  月容皺了眉頭道:「怎麼不等我就走了呢?」

  小猴子道:「大概他瞧見車上有個朋友,趕上去說兩句話。」

  月容站在大街邊的人行道上,只管皺了眉毛,她心裡那一分不高興,是可想而知的。宋先生笑道:「這樣一來,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了。小猴子,你送楊老闆一程。我們是在東安市場雙合軒吃飯,你把楊老闆送到館子門口,行不行?」

  小猴子道:「要說到送楊老闆上館子吃飯,我不能負這個責任。我倒是要到市場裡去買點東西,順著一塊兒同走,倒沒什麼關係。」

  說著話,上東城的電車,已經開到了,宋先生亂催著上車,月容一時沒了主張,只好跟了他們上車。電車到了所在的那一站,又隨了宋先生下車,可是在車上搭客上下擁擠著的當兒,小猴子就不見了。

  月容站在電車站邊,又沒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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